燕栖蜷缩在火塘边的草垛上,听着母亲林氏用陶勺刮锅底的沙沙声。
三日前高烧的余痛仍在骨髓里游走,额角的艾草灰混着冷汗结成龟裂的硬壳,每次眨眼都能感到眼眶里未散尽的灼热——那是种银针刺入般的痛楚,自他婴孩时被剜出第一根灵骨后便如影随形。
"......千面窟里断尾仙,宁断九尾不低头......"林氏哼着走调的童谣,枯槁的手指蘸着药汁,在燕栖掌心画驱邪符。
去年深冬采药坠崖的旧伤在她肋下溃烂,脓血把嫁衣的红绸浸成了铁锈色,每翻动一次铁锅,布料摩擦伤口的簌簌声都格外刺耳。
燕栖的耳廓微动,捕捉到五丈外鼠洞的积雪塌落声,那些细碎的响动在他颅中勾勒出清晰的脉络——母亲佝偻着背,正把最后半勺猪油埋在蕨根饼下,焦香混着血腥味钻入鼻腔。
"娘,断尾仙是谁?
"他忽然开口,空洞的眼眶转向火塘跃动的阴影。
林氏的手顿了顿,艾烟在两人之间织成纱幕。
药罐翻倒在火塘里,滋起的青烟裹着新鲜的血腥味:"是北荒最烈的妖......"她的咳嗽声撕开裂帛,"若你将来遇见红尾缺毛的狐狸......"未尽的话语被风雪撞碎在窗棂,牦牛皮糊的窗纸突然裂开狰狞的豁口。
燕栖的指尖触到碗沿交错的裂痕,温热的饼香里混入一丝铁锈味。
三日前高烧时的幻觉在银瞳深处翻涌——绯红纱影掠过窗棂,骨铃轻摇震碎冰隙虫,断尾处滴落的蓝血在雪地绽开冰花......"栖儿,尝尝咸淡。
"陶碗磕在榆木桌上的震颤,在他耳中炸开惊雷。
燕栖摸索着捧起豁口粗碗,指尖抚过碗沿交错的裂痕——母亲总把最深的豁口转向自己那侧,就像她总把肥肉埋在蕨根饼下,谎称最爱啃骨头。
油脂的焦香混着铁锈味钻进鼻腔。
燕栖的喉结动了动,突然将面饼撕成两半:"北坡的冰鼠洞要换饵了。
""喝药。
"林氏塞来陶碗,指尖的颤抖透过粗粝陶壁传来。
每月朔夜的黑汤泛着铁锈腥苦,这次却混着梨膏糖的甜——母亲只有极度紧张时才会含着零嘴。
冰锥般的月光刺破云层,阿竹赤脚踏上结霜的篱笆桩。
冻伤的脚趾早己失去知觉,唯有左足第二趾残留着针扎般的刺痛——去年冬日偷粮时,那根脚趾永远留在了王铁匠的捕鼠夹里。
腌萝卜在屋檐下摇晃,油脂凝结的绳结发出细微脆响。
阿竹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的声音在他自己耳中犹如擂鼓。
他太熟悉这种声音了,每次溜进地窖偷鼠肉干时,喉间的响动总会暴露行踪。
但今夜不同,燕栖母子屋里飘出的焦香让他胃部痉挛——那是猪油烙饼的味道,自从三年前闹饥荒后,村里再没人舍得用猪油。
"咔嚓。”
积雪突然塌陷,阿竹僵在原地。
他的左脚陷入雪坑,断裂的冰碴刺入冻疮,脓血渗进雪地的声响清晰可闻。
五步之外的木窗内,燕栖捧碗的手顿了顿——少年盲眼微侧,耳廓转向窗外的角度精确得令人心悸。
阿竹屏住呼吸,从破袄里摸出桃木护身符。
符面"栖"字的凹槽里还残留着朱砂,那是半月前他趁燕栖昏迷时抠下的。
此刻符身微微发烫,仿佛在谴责他的背叛。
但饥饿压倒了羞耻。
"娘,阿竹又来偷东西了。
"木门吱呀开启的刹那,阿竹的心脏几乎停跳。
燕栖的身影被月光拉长,空洞的眼眶却精准锁定他的位置。
“我用这鼠肉干换回我的桃符。”
少年抛出的鼠肉干划出银弧,阿竹本能地扑接,怀中的桃木符与肉干相撞,发出沉闷的"笃"声。
这声音不对劲。
燕栖的耳尖动了动——桃木符撞击冻硬的肉干,本该是清脆的"咔",而非裹着棉布的闷响。
除非...符面刻痕里嵌着不属于它的东西。
风雪突然暴烈。
阿竹转身欲逃,左脚却陷入冰坑更深一寸。
他听见自己踝骨裂开的轻响,就像去年折断田鼠颈骨时的动静。
怀里的腌萝卜滚落雪地,桃木符从破袄裂缝滑出,符面"栖"字正在褪色,朱砂粉末簌簌落进雪地,像一串凝结的血泪。
林氏的咳嗽混着艾草灰在屋里炸开。
燕栖攥紧半块饼,麸皮刺入掌纹。
去年冬至母亲咯血染红窗纸的画面突然浮现,那时的血珠凝结成冰,在窗棂绽开朵朵红梅,她却说是江南的杏花。
"你爹临走前说,杏花能酿酒。
"林氏忽然开口,眼角的皱纹盛着月光。
她从怀里掏出布包,晒干的沙棘果裹着半块梨膏糖,"那年狼群追了三天三夜,他怀里就揣着这糖。
"火塘余烬忽明忽暗。
燕栖的指尖触到母亲袖口溃烂的九瓣莲烙印,三年前高烧濒死时,巫医的烙铁在皮肉刻下驱邪符。
如今毒疮蚕食着莲花纹路,脓血渗进嫁衣的茜草染,在袖口凝成紫黑的花。
牦牛皮窗纸突然撕裂,寒风裹着冰碴灌入。
林氏猛地扯断颈间红绳,冰锥似的玉簪扎进燕栖掌心:"带那小崽子躲进地窖,数三百息......"枯瘦的指尖抚过他眉间朱砂痣,那里突然灼如炭火。
燕栖"看"见母亲溃烂的衣袖下,锁天桎的青玉骨正在发烫——那是他婴孩时被剜出的第一根肋骨,此刻竟在母亲体内生根。
地窖木板浸着新鲜血渍。
阿竹的牙齿嵌进他手腕时,头顶传来瓷罐碎裂的脆响。
燕栖的耳蜗渗出血丝,却在剧痛中望见:母亲摔碎的药罐瓷片正割开掌心,血珠坠地的轨迹暗合二十八星宿。
"......交出《无相经》残页!
"追兵的咆哮震落陈年蛛网。
玉簪突然发出婴啼般的嗡鸣,燕栖的掌心裂开血纹。
每月饮下的"药"在血管沸腾,黑暗炸裂成星斗,他望见通天塔顶的三百青铜灯,冰棺中的女子与他面容八分相似,心口插着生锈的青铜匙——正是抓周礼上他紧握的物件。
"活下去......"母亲的唇语凝成冰晶,混着血沫坠在雪地,"哪怕做个瞎子。
"雪霰扑簌簌地落。
当第一滴滚烫的血砸在脸上时,燕栖尝到了真相的滋味——那每月灌下的根本不是药,是母亲用三百活婴心头血熬的锁,只为封住他眼底躁动眼瞳。
地窖深处传来腐土气息,混着铁锈味与梨膏糖的甜。
阿竹蜷缩在角落发抖,桃木符上的"栖"字正在褪色。
燕栖的指尖触到窖壁湿痕,那些蜿蜒的水迹在他脑中拼出母亲用血绘制的星图——首指北坡断龙石下的秘密。
三百息将尽时,整座地窖突然震颤。
燕栖的银瞳穿透土层,望见母亲立于血阵中央,九瓣莲烙印化作火焰锁链缠住追兵。
她的嫁衣在风雪中猎猎作响,溃烂的伤口里生出青玉骨,将最后一个刺客钉死在茅屋梁上。
"记住,你的眼在塔顶。
"林氏最后的呢喃随风雪消散。
燕栖怀中的碎玉簪突然发烫,映出冰棺女子睁眼的瞬间——那眸中流转的银雾,与他此刻的瞳孔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