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渤海湾吹来的冷风裹挟着湿气,将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
街巷里,煤油灯的光晕被雾气晕染得模糊不清,仿佛连光都懒得走远。
租界区的洋楼灯火通明,隐约传出留声机的靡靡之音,而华人区的窄巷里,只有偶尔响起的木屐声和远处码头工人的吆喝。
我叫魏子昂,算不上什么名侦探,只是个在天津混饭吃的私家探子。
靠着跑腿查账、找人寻物的小活计,我勉强在租界边上的小院里租了个单间。
这天清早,我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点上煤油炉子准备煮点稀粥,就听见院门“咚咚”敲得急促。
“魏先生!魏先生在家吗?”门外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带着点颤抖,像冷得受不了,又像急得不行。
我披上件旧棉袄,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灰布长衫,头上戴着顶毛帽,帽檐下露出一张瘦削的脸。
他手里攥着根手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雾气在他身后翻滚,像要把他吞进去。
“您是魏子昂魏先生吧?我叫林少杰,是永和茶肆林老板的侄子。”
他一开口,声音里透着股急切,“我 uncle 出事了,您能不能跟我走一趟?”“慢着,”我摆摆手,打断他,“什么事,慢慢说清楚。
茶肆老板出事,跟我这跑腿的有啥关系?”林少杰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道:“昨晚,我 uncle 在茶肆里被人杀了。
巡捕房的人已经去了,可我总觉得不对劲。
您在天津的名声我听过,查案子有一手,求您帮帮忙!”杀人案?这可不是我常接的活计。
我皱了皱眉,想推脱,可看他那双通红的眼睛,又有些不忍。
况且,永和茶肆的老板林永和,我多少听说过——是个老实巴交的生意人,开了十几年茶肆,口碑不错。
谁会跟他过不去?“好吧,”我叹了口气,“我跟你去瞧瞧。
不过先说好,我只帮忙看看,不一定能破案。”
林少杰连连点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回屋抓了件厚外套,带上笔记本和一支钢笔,便跟着他出了门。
永和茶肆坐落在南市一条热闹街上,离租界不远,平日里生意红火。
此时虽是清晨,街上却已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雾气浓得伸手不见五指,巡捕房的人拉了条绳子拦住人群,几个穿黑制服的巡捕正忙着进出茶肆。
我和林少杰挤到绳子边,他冲一个巡捕喊道:“这是我请来的魏先生,帮着查案的!”那巡捕瞥了我一眼,没多说什么,掀开绳子放我们进去。
我一进门,鼻子里先钻进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着茶肆里惯有的茶叶清香,格外刺鼻。
茶肆不大,前头是柜台和几张方桌,后头隔着布帘有个小包间。
林永和的尸体就躺在包间里,仰面倒在一条长凳上。
他穿着一身灰色长袍,胸口被血染得殷红,手里还攥着一只青花瓷茶杯,杯底有些茶水洒在地上。
包间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和墙角一个烧得半黑的炭盆。
巡捕房的探长姓张,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留着两撇八字胡。
他见我进来,冷哼一声:“又是个私探子?这儿没你的事,赶紧走。”
林少杰忙上前解释:“张探长,这是我请来的魏先生,他不是来捣乱的。
我 uncle 这案子蹊跷,我想多个人帮着看看。”
张探长眯着眼打量我,半晌才道:“行吧,别碍事。
尸体在这儿,现场没动过,你自己瞧。”
我没理会他的语气,蹲下身仔细检查林永和的尸体。
他的胸口有两处刀伤,一处浅,一处深,深的直刺心脏,血流了一地。
脸上表情僵硬,眼珠子瞪得老大,像死前见了什么吓人的东西。
奇怪的是,他的手指关节有些淤青,指甲缝里还有些泥土。
“刀呢?”我问。
“没找到,”张探长站在一边,点了根烟,“估计凶手带走了。”
我又看了看四周。
包间的窗户关得死死的,窗闩插着,门是布帘,没锁也没坏。
地上除了血迹和茶水,没别的脚印。
炭盆里还有些余温,说明昨晚有人在这儿待过。
“林老板昨晚几点关门?”我转头问林少杰。
“他每天都差不多,戌时晚上七点左右打烊。
昨晚我走的时候,他说还有个熟客要来喝茶,让我先回家。
我今早来看他,才发现……”林少杰说到这儿,眼圈又红了。
“熟客?”我追问,“知道是谁吗?”林少杰摇摇头:“我 uncle 没说,只说是个老主顾,爱喝他这儿的手工龙井。”
我点点头,又问张探长:“昨晚附近有人听见动静吗?”“问过了,”张探长吐了口烟圈,“街坊说雾太大,没人注意。
后半夜倒是有人听见狗叫,可也没当回事。”
我站起身,在包间里转了一圈。
桌上有个茶壶,壶嘴还有些湿气,旁边放着两只茶杯,一只在林永和手里,另一只空着,杯底干干净净。
炭盆边上有些灰烬,我用手帕捡起一块,凑近了看——不是普通的煤灰,像是烧过纸张留下的。
“张探长,这灰烬查过吗?”我扬起手帕。
他皱了皱眉:“没来得及。
你要查,自己拿去。”
我没多说,把灰烬包好揣进兜里。
这时,一个巡捕跑进来,低声对张探长说了几句。
张探长脸色一变,拍拍手道:“行了,人都散了吧。
刚接到消息,昨晚码头那边也出了命案,忙不过来,这儿先封了。”
林少杰急了:“那我 uncle 的案子怎么办?”“等着吧,”张探长不耐烦地挥手,“有空再查。”
人群散去后,我拉着林少杰走到茶肆门口,低声道:“你 uncle 这事不简单。
我帮你查,但你得告诉我实话——他最近有没有得罪人,或者跟什么人走得近?”林少杰犹豫了一下,低头道:“他……他前阵子提过,说有个姓周的茶商老找他麻烦,想低价收他的茶肆。
他没答应,还吵过几架。”
“姓周的?”我眉头一皱,“还有别的吗?”“没了,”林少杰咬咬牙,“魏先生,您一定要帮我找出凶手!”我拍拍他的肩,没说话。
雾气更浓了,街上的路灯像鬼火似的飘忽不定。
我心里却比这雾还乱——林永和的死,背后藏着什么?那块灰烬,又是什么线索?回到租的小院,我点上灯,把那块灰烬摊在桌上。
借着灯光,我看出些门道——灰烬里有几根细细的丝线,像是纸里夹杂的纤维。
我用镊子夹起一块,凑到鼻子下闻了闻,有股淡淡的墨香。
这不是普通的纸,像是账簿或者信纸烧剩下的。
“熟客,茶杯,灰烬……”我喃喃自语,脑子里乱成一团。
林永和死的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把没找到的刀,又去了哪儿?窗外,雾气压得更低,像是有人在暗处窥伺。
我抖了抖肩,决定明天再去茶肆附近打听打听。
眼下,我得先睡一觉——破案这活儿,急不得。
第二章:暗流涌动第二天清晨,雾气稍散了些,但空气里还是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我裹紧外套,揣上昨晚包好的灰烬,出了门。
街上行人稀疏,卖早点的摊贩在雾中吆喝,热气从锅里升起来,又被冷风吹散。
我买了两个烧饼,边走边啃,直奔永和茶肆。
昨晚巡捕房封了现场,门口还拉着绳子,但没人看守。
我掀开绳子溜进去,茶肆里冷得像冰窖,昨夜的血腥味更浓了些。
林永和的尸体已经被抬走,只剩地上干涸的血迹和那只摔碎的茶杯。
我蹲下身,盯着血迹看了一会儿——血流的方向有些奇怪,像是从长凳上淌下来,而不是直接洒在地上。
这说明什么?林永和被刺时,可能已经坐着,甚至躺着。
我又走到炭盆边,昨晚没仔细看,现在才发现盆底有些细碎的煤渣,混着几片烧得半焦的纸屑。
我用手帕捡起一块,纸上隐约能辨出几个墨字:“……货已……”后面的烧没了,看不出全貌。
货已什么?送到了?没送到?我皱着眉,把纸屑和灰烬一起收好,准备回头再琢磨。
正要起身,门外传来脚步声。
我赶紧闪到布帘后,只见一个瘦高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深色长袍,戴着顶礼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他在茶肆里转了一圈,停在包间门口,低头盯着地上的血迹看了半晌,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手,转身走了。
我等他走远,才从帘后出来。
那人步伐稳健,不像闲逛的,可他来这儿干嘛?捡漏?还是另有目的?我记下他的背影,决定回头找林少杰问问有没有这么个熟面孔。
离开茶肆,我拐进旁边的巷子,找了家卖豆腐脑的小摊坐下。
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满脸褶子,笑起来像个核桃。
我点了碗豆腐脑,趁他忙活的工夫搭话:“大爷,昨晚永和茶肆的事您听说了吧?”老头舀汤的手一顿,瞅了我一眼:“你是干啥的?打听这个?”“朋友托我问问,”我笑了笑,递过去一个烧饼,“林老板人不错,死了怪可惜的。”
老头接过烧饼,哼了一声:“是可惜。
林永和那人,老实得跟块木头似的,谁能跟他过不去?我昨晚收摊时还见他锁门呢,精神好着。”
“锁门?”我一愣,“几点的事?”“戌时刚过吧,”老头回忆道,“雾大,我没看清,就见他站在门口,跟谁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进去了。”
“跟谁?”我追问。
“没瞧见,”老头摇头,“雾里黑乎乎的,只听见声音,像是个男人。”
我点点头,没再问。
吃完豆腐脑,我给了几个铜板,起身往南市的市场走。
既然林永和死前见过人,那昨晚的“熟客”就成了关键。
我得摸摸底,看看谁跟他走得近。
南市市场是天津卫的热闹地儿,摊贩云集,叫卖声此起彼伏。
我找到个卖茶叶的摊子,老板是个矮胖的中年人,脸上油光发亮。
我假装买茶,跟他聊了起来。
“掌柜的,永和茶肆的龙井您这儿有吗?”我随口问道。
“永和?”胖子愣了一下,随即叹气,“你说林永和啊?他那手工龙井是不错,可惜人没了。
我昨儿还听人说,他跟个茶商闹得不愉快。”
“茶商?”我心头一跳,“姓周的?”胖子看了我一眼,压低声音:“你也知道?周德发嘛,茶叶行里的大户,手黑得很。
听说他想吞了林永和的茶肆,没谈拢,俩人还吵过一架。”
“吵架?”我不动声色,“有多严重?”“嗨,也就是吓唬吓唬,”胖子摆摆手,“周德发那人,嘴上厉害,真动手还不至于吧?”我点点头,又买了半斤茶叶,离开摊子。
姓周的茶商,果然跟林少杰说的对上了。
可吵架归吵架,杀人动机够不够?我得找个机会会会这个周德发。
中午,我在街边小馆子吃了碗面,打算去找林少杰问问那礼帽男的事。
可还没走到他家巷口,就见他急匆匆跑过来,额头上满是汗。
“魏先生!可算找着您了!”林少杰喘着气,“我刚从茶肆回来,发现个东西,您得看看!”“什么东西?”我问。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展开后,里面裹着个小纸包。
纸包打开,露出一撮灰白色的粉末,闻着有股淡淡的药味。
“这是哪儿来的?”我皱眉。
“包间里,”林少杰低声道,“我今早去收拾东西,在炭盆底下找到的。
昨晚巡捕没翻那儿,我一瞧就觉得不对劲。”
我捏起一点粉末,凑近鼻子闻了闻。
不是煤灰,也不是茶叶末,像是什么药粉。
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林永和死前,会不会被人下了药?“少杰,”我沉声问,“你 uncle 平时身子怎么样?吃药吗?”“他身子硬朗得很,”林少杰摇头,“从不吃药,连感冒都扛着。”
我点点头,把纸包收好:“这东西我先拿着,别跟别人说。
你再想想,昨晚那熟客到底是谁?”林少杰咬着唇,半晌才道:“我真不知道。
可我记得,前几天有个穿长袍的男人来过茶肆,跟我 uncle 在包间里聊了好久,走时脸色不太好。”
“长袍?”我心头一震,“戴没戴礼帽?”“好像……戴了,”林少杰不确定地说,“雾太大,我没看清。”
我拍拍他的肩,让他先回家,自己则转身往租界方向走。
那礼帽男,八成就是今早去茶肆的家伙。
他跟林永和什么关系?那撮药粉,又是怎么回事?回到小院,天已经擦黑。
我点上煤油灯,把纸包和灰烬并排放桌上,又拿出笔记本,把这两天的线索理了理:1. 林永和死于刀伤,凶器不见,现场无明显搏斗痕迹。
2. 炭盆里有烧过的纸灰,可能是账簿或信件;另有药粉,来源不明。
3. 昨晚有人见过林永和锁门后跟人说话,疑似“熟客”。
4. 茶商周德发与林永和有矛盾,可能有动机。
5. 礼帽男行迹可疑,身份不明。
我盯着笔记本,脑子里像塞满了棉花。
林永和的死,表面看是仇杀,可细节太多对不上。
那只空茶杯,说明有人跟他一起喝茶,可杯子干干净净,没留痕迹。
凶手擦过?还是根本没喝?还有那药粉——如果真是下药,刀伤又怎么解释?窗外风起,雾气又浓了些。
我揉揉太阳穴,决定明天去找周德发问问。
眼下,我得先弄清楚这药粉是什么。
我有个老朋友在租界开药铺,兴许能帮上忙。
我收好东西,吹灭灯,躺回床上。
黑暗中,雾气从窗缝钻进来,冷得刺骨。
我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