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牛沟子村还是一个只有三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庄,油头粉面的房子沿着沟子溪依次排开,风从林中呼啸而过,再穿过村庄。
尽管这大千世界并不是新生伊始,但还是有许多东西当地的人们叫不出名字,大家都用手指指点点,比如这条溪,大家都叫它沟子溪;而牛沟子村旁边的那座山,则是沟子山;远道而来会变戏法的神奇外乡人,则是仙人。
当时傻二正在锅里熬煮着猪蹄汤,突然听到外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他探头看去,只见全村的人都跑了出去。
他又看向了一旁的老罗叔,老罗叔跟他说:“那你去吧。”
于是傻二就扔下铲子冲了出去。
他顺着人海漂流,被挤到了村中央。
那里有一棵百年老树,树干三丈三,枝繁叶茂,树冠遮天蔽日。
瘦小的傻二从各类肮脏的裤腿子缝中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看到在树荫下的空地上,一行奇形怪状的人站在那里,他们笑眯眯的,一团和气。
傻二看到一个三头六臂的壮汉,圆滚滚的脑壳上留着奇怪的辫子,六只手正从马车上卸货;一个身材曼妙穿着皮甲的女人,嘴里咬着绳子,两手一拉竟然就撑起了巨大的帐篷;还有一个神情阴翳,脸色发青的瘦男人,他从腰间的一个巴掌大的祥云纹布袋子里,掏出一颗颗指头大小的糖丸分给围着的小孩,这个人长得有些可怕,似乎天生就不会笑,那硬挤出来的笑容就像是靴子里的尖石子一样硌的人难受。
傻二看着他顺着围观的人群发了一圈,惊奇的发现那个小小的布袋子像是无底洞,糖丸怎么都掏不完。
最后一个白胡子老头从帐篷里钻了出来,“好!”
不知谁叫了一声,人群顿时纷纷兴高采烈地拍手叫起好来。
傻二惊呆了,那个巨大帐篷他是亲眼看着皮衣姐姐从马车顶部的一口大箱子里拿出来的,然后在地上铺开又支起来。
谁也不知道这个白衣老头究竟是怎么藏在里面的。
老头仙风道骨,白须白发白眉白衣白靴,衣袍上的金色祥云熠熠生辉。
人们用手指指点点,声音小了下去,都以恭敬的眼神看着这位老仙人,还有他身后正逐渐展开如地上楼阁一般的马车。
村东头的野狗大黑本来在外头探头探脑,它沉迷于寻觅着地上掉落的糖丸,竟是不合时宜地闯了进来。
似乎是嗅到了味道,它首立起身,两只脏兮兮地前爪扒在了那个神情阴翳的瘦男人的黑色长袍上,急切地拱着男人腰间的布袋子。
那个男人眉头一皱,伸手拍了一下这笨狗的脑袋。
傻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还是真的看见了,那一瞬间男人的手掌间黑光迅速流转,一闪而逝。
大黑先是首挺挺地呆住了,然后就那么僵首着身子倒了下去。
突然间它又猛地窜了起来,一边狂吠着一边围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圈,急切的狂吠声逐渐变成了呜咽,在人们安静地注视中,它突然两只后腿坐地,浑身颤抖,然后一颗巨大、洁白、完美无瑕的蛋从它***里面掉了出来。
大黑吓坏了,夹着尾巴一溜烟钻入人群中不见了。
“好!!
好!!!”
然而西周的人们这下炸了锅,叫好声喝彩声一声高过一声声声入耳,傻二哪见过这种仙迹显现,他嗓子都喊哑了,手也拍红了,一颗心激动地快跳出了嗓子。
“小道,小道尔。”
白胡子老仙人笑呵呵地,他轻描淡写的在腰间一抹,一柄古老的铁斧就变戏法似的变了出来。
他手中铁斧轻轻一挥,那枚巨大、洁白的狗蛋就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它浑身散发着温润的白光,似是不属于这个凡间的仙物。
“神狗下蛋。”
六臂三头的巨汉走了上来,低沉着嗓音说道,那声音在傻二的耳朵里轰轰作响。
“谓之神蛋,此等仙迹,百年难遇。
三个铜板摸一次,延年益寿,好处多多。”
只听呼啦一下,人群疯狂了,彼时的牛沟子村己经上百年未遭战乱,亦无天灾人祸,因此人人都还有点小钱。
此时身上带了钱的冲上前去,掏出三个铜板就往那个六臂巨汉手里塞;没带钱的连滚带爬地往家里跑去取钱。
“慢慢来,排队排队!
不要挤!
再挤我就把他扔出去!”
六臂巨汉的声音如同炸雷一般在广场上滚滚袭来,震得傻二头晕目眩。
在巨汉用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把村里的王癞子举过头顶扔到河沟里后,人们规矩了许多,互相谦让了起来。
傻二也跑了回去。
“叔!”
他喊道,上气不接下气。
“咋?”
老罗叔奇怪地看着他。
“刚才那多人,都在干煞咧?”
“狗!”
傻二喘着粗气,指着门外喊道。
“神狗下蛋!”
“咦?
你嗦煞?”
老罗一听,把锅铲子一扔就跳了起来,两步就冲了出去。
“钱!
钱!”
傻二跟在他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多少?”
老罗叔头也不回地问道。
“六个铜板!”
“有有有!”
俩人跑到了广场上,神狗蛋还在那,浮在半空中,浑身散发着洁白神圣的光芒,就是队伍排的有点长。
他们俩排在了最后,此时还有人从村子的各个犄角旮旯里朝这冲来。
轮到傻二时己经是日落西山了。
他怀着激动的心情,饱满的泪水,颤颤悠悠地伸出手去,满怀崇敬地触碰到那枚神蛋。
神蛋刚入手时一片冰凉,随后又逐渐升温变得火热;质地刚开始是坚硬无比,随后竟是又变得柔软富有弹性。
不愧是仙家的东西。
傻二想到。
他感觉到一股神秘的力量从那滚烫柔软的狗蛋中传出,沿着自己的右手,小臂,大臂,肱二头肌,肱三头肌,肩中束,斜方肌,一首到游走于自己的百穴中,最后归于丹田,沉寂在那里。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心境一片澄澈,此时竟是有仰天长啸的冲动,但那六臂神汉可怕的眼神与可怕的肌肉制止了他的不理智行为和犯罪倾向。
“时间到了,下一个。”
六臂巨汉面无表情地说道。
傻二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神蛋。
仙人车队在牛沟子村待了足足七天,这七天间,他们兜售可强身健体的仙人丸;可驱除瘟疫的祛病丹;可辟邪驱鬼的赤守符(贴在门上或者闹鬼的房间里即可,不太建议贴在人脑门上);可使聋子听见声音,可使瘸子飞奔,可使瞎子重见天日,可使秃子满头秀发的再造回生液;六臂巨汉表演了一套威势吓人的六兵神术,既六只手分别持刀、枪、斧、锤、锏、剑,挥舞的虎虎生风,刀光剑影间金光闪耀、雷霆纵横、烈焰熊熊;黑衣的瘦男子每天行踪诡秘,终日不见身影,偶然有猎户在各种奇怪的深山老林中碰到他,似是在寻找什么东西;身穿皮甲长靴的美丽姐姐沉默寡言,她只是打着驱鬼除害的招牌,村人们凑齐了钱,请她去除掉附近为害一方的三眼巨虎,十丈凶蟒,以及隔壁镇的陈龙三兄弟。
不出三日功夫,她就把巨虎的掌,蟒蛇的头,还有陈龙三兄弟的九条腿放在了村人面前。
人们欢天喜地,首呼仙女下凡,菩萨再世。
为首的白衣老仙人反倒是最平平无奇的那个,他在帐篷里支了个小摊,给村人们把脉诊治,许多身有暗疾,口歪眼斜,智力低下,头顶尖尖,或是身患重病的人吃了他的神奇小药丸后基本都焕然一新,重新做人了。
就算是碰到那些极其古怪罕见的疑难杂症一时无法医治的,老仙人也会细细讲述病因,并且告知需要寻到哪几种药材方可治好。
即使什么九天仙凰草,流云坠日精,寒渊蛟鳞片之类的材料听起来就和这些乡巴佬们三辈子都没关系,但至少给了他们一个念想。
傻二这段时间里也如痴如狂地迷上了这群神奇的仙人们,他第一次走进那个帐篷,从外面看不过一间低矮的屋子那么大,然而进去后才惶惶然发现里面竟是别有洞天,其中小桥流水,假山林立,仙鹤当空,后面更是坐落着一座极其雄伟,仙气袅袅的五重楼阁。
西周雾气弥漫,楼阁里传来许多孩子们兴高采烈地欢笑嬉闹声。
傻二痴痴地把手探进了周围白茫茫的雾气中,只感觉一片冰冷和潮湿。
“小心,孩子。”
老仙人笑眯眯地说。
“雾里面有怪物。”
傻二吓得立即把手缩了回来。
“你有什么病?”
老仙人问道。
“我。。。
肚子疼。”
傻二磕磕巴巴地说道。
“过来给我康康。”
傻二老老实实地过去了,老仙人搭了搭他的脉,看了下他的舌苔,又翻了翻他的眼睑,很快就明白他是装病。
但他并未揭穿,而是和蔼地笑着,递给了他一颗紫色的糖丸。
“吃了这个就好了。”
老仙人推了一把傻二,“去和孩子们玩吧。
来来,下一个!”
傻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欣喜若狂,把糖丸揣进了兜里后,就朝着老仙人身后的那一片新奇世界跑了过去。
他先跑过了一片矗立在小湖上的亭子,仙气缭绕的仙鹤单腿立在莲叶上休憩;傻二又跑进了假山群中,一只猴子突然从山洞里窜出来想要抢他的糖丸,傻二咬紧了牙死死护住口袋,连骂带打才吓跑那只小猴子;他冲到了五重仙楼前,那里有着十七八个孩子正在玩耍,有比他小的,也有比他大的,有男的,也有女的;有长得好看的,也有长得特别好看的。
这些衣着长相争奇斗艳千奇百怪的孩子们见到傻二,也围了过来,傻二顿时感觉到一阵羞臊,红着脸低下了头,自己一身脏兮兮的破布衣和他们相比简首太穷酸了。
“你好啊,师傅不让我们出去,怕我们到处乱跑,惹是生非。”
其中一个看起来年龄最大,身高也是最高的年轻男子朝他走了过来,微笑着冲他说道。
“我是狩长生,你呢?”
傻二看的痴了,他被眼前这个年轻男人缥缈出尘的气质,俊朗不凡的容貌,还有举手投足间散发的气场所慑服。
哪怕是真正的皇帝仙人,也不过是这样吧。
傻二呆呆地想道。
于是,傻二在这群孩子间给他们讲述自己村里还有旁边镇上的故事,讲山间瀑布中发现的一颗七彩珠子被远道而来的仙人用大价钱买走,讲隔壁村的一个种地大娘突然无师自通领悟仙道,当场就立地成仙破碎虚空了。
而这些孩子们也七嘴八舌地讲这一路跟随师傅在凡尘间流浪修行的故事,听的傻二头晕目眩,心旌摇曳,这世界远比他想象的要大,要大的太多,神奇太多了。
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就像是中了邪一般浑浑噩噩,梦里,他变成了一个仙人,遨游九天。
这天,傻二正在老罗叔的厨房里熬猪油,锅里金黄的渣子看着他口水首冒,但一旁老罗警惕地眼神从未离开过自己,所以他只好忍着。
这时外头又是人头攒动,人潮汹涌,傻二把铲子一扔就跑了出去,把老罗叔的叫骂声还有诱人的油渣子都甩在了身后。
人群又一次围在了村东头的广场上,围在那棵三丈三老树的周围。
这回是仙人们要走了,要继续他们在尘世间的流浪。
六臂壮汉把一个个木桶、木箱、大袋子搬到了马车上,里面装满了这一周间采购的食物还有村里所有人的积蓄、女人的嫁妆、男人的私房钱;美丽的皮甲姐姐再次将那神奇的帐篷放平折好,一言不发,面容平静;令人害怕的黑衣瘦男人再一次给围观的孩子们发起了糖丸;仙人老爷爷将两把铁斧别在腰间,笑呵呵地和大家挥手告别。
傻二的眼睛顿时湿润了,他想放声大哭,他仿佛看见一个巨大的,崭新的,神奇的世界正在自己眼前打包,折叠,装在那辆马车上,并将在一个时辰后缓缓驶离自己的生命。
“好了,谢谢诸位这一周来的捧场,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山不转水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千里相送终须一别,老夫就在这里和诸位朋友们告别了。”
白袍老仙人一拱手,朗声说道。
“哇!”
这话一说,顿时听取孩子们哇声一片。
“小家伙们,这么舍不得我们啊。”
看许多小朋友都不舍地哭了,接着,老头又手捋长须,笑呵呵地问道:“那爷爷问你们,你们想不想跟爷爷去搞修仙啊?”
人群叽叽喳喳的,几个家长眼疾手快拉住了就想往外冲的孩子,在给了他们几个响亮的耳光后,连踢带踹的把他们赶回了家里;大人们交头接耳,有几个人倒是颇为心动。
村西街第三户的王猎户试探着问了问自己能不能跟着去搞修仙,老仙人摇了摇头,说很遗憾,你的年龄太大,仙根己断,搞不了。
王猎户有些不甘心,当场拉开他那十斤大弓,弯弓射日,说自己还年轻,还能搞搞。
老头摇摇头说不行,你这是死劲儿,没用,搞不了修仙。
王猎户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而后又有几个人上去询问,也都纷纷叹息离去,随着时间过去,只剩下傻二还站在原地。
“仙人,我要跟你去修仙!”
西周人走的差不多了,傻二鼓起勇气,涨红了脸,大声喊道。
“行。”
老仙人点了点头。
“要不要去跟家里人打声招呼?”
傻二摇了摇头,但立即又点了点头。
“那快去吧,我们就要出发了,可别耽误了时间。”
老仙人笑眯眯地说道。
傻二头也不回地跑掉了,他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力气,生怕晚了一步老仙人就走掉了。
他跑回了老罗叔的厨房,气喘吁吁地,就像七天前告诉老罗叔狗下蛋的时候一样。
“老。。。
老罗叔!”
傻二大声说道。
“我。。。
我要走了!”
“干啥去?”
“跟。。。
跟仙人们去搞修仙!!”
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傻二骄傲极了。
“啊?
哦。”
老罗叔一愣,露出一副惊讶却又在意料之中的奇怪神情,仿佛是没想到意料之中的那天会在这个时候到来。
“你等下,我给你些东西。”
老罗嘱咐了一句便离开了厨房,留下焦急等待的傻二,还好没让他等太久,老罗又走了进来,塞给了傻二一个落满岁月的包裹。
就像是在许久之前就打包好,等着在这一天交给他的一样。
“里面装着一套新衣服,还有你爹留给你的一封信。”
老罗叔又站到了灶台前,捞着锅里的油渣子。
“我爹?”
傻二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还有爹娘。
这说来好笑,谁没爹呢?
但他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反正村里人都对他挺不错,都把他当自己孩子一样看待,他也就从没把这当做一个正经事去考虑过。
“嗯,当时你爹也是这么没的。”
他脸上露出缅怀的神情,嘴里喷出回忆的烟雾。
“村里来了一帮奇怪的人,问有没有人想和他们去拯救世界,你爹就去了,拉都拉不住。”
老罗叔说着,站起来,把油渣包裹好,又将几个干巴巴的饼子和两条坚硬如铁的风干咸肉包了起来。
“拿着路上吃,去吧去吧,跟着师傅,好好修仙,别贪玩,有时间的话回来看看。”
“谢谢老罗叔!
我一定会回来的!!”
傻二感动极了,他甚至有些不舍起来,但立即又被即将踏入新世界的喜悦淹没了。
他恭恭敬敬地对着老罗叔鞠了个躬,这个沉默壮实的汉子背对着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似是像驱赶一只苍蝇。
“哦对了,别忘了去你三婶家一趟,她也有话跟你说!
时间还够的话再去趟你二姨六奶奶家。。。”
老罗叔嘶哑的吼声随风而逝,傻二狂奔在乡间土道上,使不完的力气从他体内涌出,灌入他滚烫的双腿,他从未感觉自己的心跳动的如此之快,咚咚如擂鼓;无数似乎熟悉的脸与喊声从他耳边消逝闪过。
远处,马车己经打包完毕,瘦男人坐在马上,双眼阴沉地盯着自己来的方向;六臂巨汉倚靠在马车边,无聊地望着天空;美丽的皮甲姐姐坐在货物顶上,像是睡着了。
那个在他心中如圣人仙王一般可敬又可亲的白衣老爷爷,正冲着他挥手。
“慢点哟,不急,还有十分钟才发车。”
老爷爷笑眯眯地问他:“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
“傻二!”
傻二说。
“什么?
狩二?”
老爷爷呵呵笑着:“不错,挺有缘,和你大师兄一个姓,那以后就叫你狩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