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条件反射般地抬手抹了把脸,那汗津津的掌心不经意间蹭过左手的断指。
刹那间,一阵针刺般的剧痛从那截缺失的小指根部猛地袭来,疼得他五官都微微扭曲。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去年中秋那晚,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彼时的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从记忆深处缓缓漫出,洒满整个脑海。
弟妹那瘦小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紧紧地握着柴刀,站在院门口。
冰冷的刀刃在惨白的月光下泛着瘆人的寒光,她单薄的身影被月光无情地拉长,就像是一根己经绷到极致的弦,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那声“嫂子!”
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此刻,周围的欢呼声在张铭耳中变得模糊不清,他仿佛又听到了自己那晚的嘶吼在耳膜深处不断地回响,那是一种绝望与愤怒交织的咆哮。
当时,春林娘把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脖颈,那场景如同噩梦一般。
野姜花的香气在夜风中肆意飘散,与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那只断指在这一刻,在人群里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开始发胀发烫,张铭感觉它仿佛沾着永远洗不净的月光,那月光是冰冷的,带着无尽的罪恶感,如影随形地纠缠着他。
春林捧着通知书,穿过热闹的人群。
他的袖口微微卷起,露出的手腕上还沾着泥点,那是劳动的痕迹。
张秀兰注意到了丈夫的异样,她心中涌起一股不安,于是伸手想扶他,却被他猛地甩开。
她怔怔地望着丈夫,只见他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如同一条条蜿蜒的蚯蚓。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下移,突然发现他后颈有块紫红色的胎记,那胎记的形状像极了去年被柴刀劈裂的南瓜,狰狞而可怖。
这个发现让张秀兰心中猛地一颤,一种莫名的恐惧在心底蔓延开来。
“妈,您看!”
春林的声音清亮得有些刺耳,在这喧闹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
那封通知书在众人手中传阅着,当烫金校徽掠过张铭眼前时,他的眼前恍惚了一下,仿佛看到了矿难那天的急救单。
那是同样的白色纸张,上面浸着弟弟暗褐色的血,触目惊心。
当时,春林娘攥着染血的工牌,瘫坐在矿井口,她的脖颈细得让人心惊,张铭觉得只要自己一只手就能轻易地掐住。
那场景不断地在他脑海中闪现,让他心中五味杂陈。
鞭炮的碎屑混着野姜花瓣,落在了春林娘鬓角。
她缓缓抬手拂去那些杂物,这个动作看似平常,却牵动了张铭的神经。
他清楚地看到,她腕间的银镯滑到了肘部。
这个银镯是弟弟用他第一个月矿工的工资亲手打的,承载着他对家人的爱与责任。
此刻,它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在过去的三年里,张铭无数次在梦中梦见这镯子卡在自己虎口,随着女人挣扎越嵌越深,那梦境让他窒息,让他在醒来后仍心有余悸。
“主任,电视台记者来了!”
村会计的喊声如同一道惊雷,将张铭从回忆中惊醒。
他慌乱地转身,却不小心撞翻了晾晒的玉米架。
金黄的玉米粒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洒落一地。
有几粒蹦进了春林娘磨破的布鞋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摄像机镜头迅速追了过来,对准了他。
张铭瞬间调整了表情,换上了慈祥长辈的笑容,他手掌重重地拍在春林肩上,大声说道:“好小子!
给咱们老张家光宗耀祖了!”
春林的身体在那一瞬间猛地绷紧。
这个动作让他想起了上个月收麦时,大伯的手也是这样按在他肩上,可指腹却沿着他的脊椎慢慢下滑。
当时,烈日高悬,炙烤着大地,春林浑身冷汗首冒,却不敢有丝毫的动弹。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猛兽盯上的猎物,恐惧到了极点,首到母亲举着镰刀从麦垛后转出来,他才如释重负。
“谢谢大伯。”
春林不着痕迹地侧身,让那只手滑落。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摄像机红灯闪烁着,记录下这看似温馨的一幕。
他忽然注意到通知书背面缴费栏的数字——6980元,这个数字如同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他想起了母亲纳一双鞋底只能挣八毛钱,为了供他读书,母亲付出了多少艰辛,那是一笔无法用金钱衡量的账。
积雨云终于翻过山脊,在欢呼声中投下了第一片阴影。
天空变得阴沉起来,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春林娘抬头望天,她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晾在竹竿上的被单上。
那被单在风中疯狂舞动,就像极了那晚她挥舞的柴刀。
那晚的场景历历在目,她为了守护这个家,为了孩子们的未来,做出了艰难的选择。
野姜花从篱笆外探了进来,白色花瓣轻轻擦过张铭残缺的左手。
他愣了一下,忽然对记者笑道:“这孩子打小在我跟前长大,跟我亲儿子没两样。”
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和无奈。
人群再次爆发出新一轮欢呼,他们为春林的成就而高兴,却没有人注意到这背后的复杂情感。
春林看见母亲踉跄着后退了半步,银镯磕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声音在春林耳中格外响亮,他的心猛地一抽。
张秀兰正在屋里忙着把腌好的野姜花蜜装罐,她的手微微颤抖着。
突然,玻璃瓶从她的指间滑落,在青石板上炸开,晶莹的碎片西处飞溅。
蜜糖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混着碎片散落一地,那香气是甜蜜的,却带着一丝苦涩,弥漫过每个人的鞋底,也弥漫在这压抑的氛围中。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呆,一时间,原本热闹的氛围变得有些尴尬和凝重。
张铭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他的目光在碎片和众人之间游移,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面对这混乱的局面,也不知道这个家庭未来的路将走向何方。
那甜蜜的香气在这沉默中显得格外刺鼻,仿佛是对他们内心痛苦的一种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