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阴霾压得很低,大概是要下雨了。风很凉,人的心却是燥的。
高墙之下,一小队人,簇拥着一顶华贵的小轿,快步行进着。
皇后故去后,统摄六宫的许贵妃平时出行,坐的是六抬舆辇,前后得四五十人伺候着。今日却不必,因为她要完成一件极重要、关乎自己千秋万代的大事,人多了,怕控不住风声。
但这顶小轿对于她日渐宽大的身躯,到底还是勉强了点。
许贵妃不爽的挪了挪腰身,胸前绣的那朵硕大牡丹花,都随着肉褶子委屈的挤到了一起。
便宜行动,还是忍忍吧。
“娘娘,寿安观快到了。”左侧的宫女小心翼翼的提醒她。
许贵妃把脑袋伸出轿帘,但见一条石板路远且幽深,两边都是高大的槐树,影影绰绰,宛如陵墓前的翁仲石像活了,张牙舞爪地警告着闯入者。
“站住!什么人夜闯寿安观!!”
前方突然响起一声脆生生的断喝。
那声音在轿帘外撞了个四分五裂,只见一个人影站在路中央,挡住了禁卫的去路。
“娘娘,前面来了个人,要拦。”宫女低声对许贵妃说道。
“我的驾,这后宫除了圣人,谁敢拦?怕不是活腻了。”
许贵妃懒洋洋的,丝毫不以为意,挥了挥手,示意继续往前。
但那人却一步不退,左手向身后握住背上剑柄,右手张开,不让半步。
灯笼晃晃悠悠的光里,映照出的,是一张清秀英朗的脸,她正是寿安观的守卫女修玉真。
玉真朗声到:“寿安观并未收到谕旨,不知有客。你们要进,可有圣旨?!”
“啪!”玉真话音刚落,轿旁那宫女竟上前几步,扬手一个耳光,扇在她脸上。
这一巴掌力气足用了七八成,五个手指印登时现了出来。
玉真柳眉倒竖,刚要拔剑,禁卫的两柄刀早已架在她脖子上,将她压跪在地。
挣扎不及,玉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顶小轿,从眼前扬长而过。
“瞎了眼吧!那是贵妃娘娘的舆驾!”
一个禁卫下了玉真的剑,押着她跟在了队尾。
与永宁城的其他道观不同,这座皇家道观既无香火,亦无诵经,里面只长年住着一位寿安公主。
黑的墙,黑的门,黑的瓦片,哪哪都是黑的。
内宫外庭都传说,寿安观是阎罗殿,圣人领进去的人,出来不是下狱,就是抄家,更有传得邪乎的说,出来疯疯傻傻的都有。
也不知道这寿安公主到底是什么三头六臂,嗜血判官。
因此其他的皇妃公主、亲王郡王提起此地,不是嫌晦气,就是摇摇头讳莫如深,更不可能前来打醮。
富贵金银窝子里的许贵妃,突然来这里是做什么?
玉真心里头很有些忐忑,却依旧强迫自己沉住气,静观其变。
没了阻碍,许贵妃着禁卫们飞快的破了门,连外殿两个随侍的女修也一并押了。一行人轰隆隆向内殿走去。
门内是条甬道,两边立着三十六尊泥塑的天罡塑像,比真人略大,精美非凡,栩栩如生,一看就出自宗师大匠之手。
然而诡异的是,所有神像都没有瞳仁,眶中飞白。
他们有的拿着刀枪,张牙舞爪;有的低眉斜睨,双手合十。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含玄机——肢体或兵刃,总会恰到好处地伸进甬道中,大概是作为路引之用。
按寿安观的规矩,入内者一律要带上面具,目不能视,于黑暗之中摸索着神像的手和刀兵前行。这一番安排,无疑能让每一个来者都心惊胆战。
可许贵妃的白眼却翻得比塑像们还大,她自不会遵这戴面具的规矩,又自负镇边大将家出身的虎女,并不将这些“虚张声势”的东西看在眼里。
“寿安吾儿,看看谁来瞧你了?”许贵妃人刚踏入甬道,声音早已高高传了去。
走出甬道,一切竟豁然开朗。
这是一座幻境般的内殿。
没有窗户,阳光并不能直射进来,然而屋内墙壁上,密布着莲花灯座,灯芯粗大,光焰炽盛。布局也不似常见的四壁,而是八壁,因此灯座的排布颇有规律,对应了八卦中的不同爻象。
内殿中央凸起,四围有一圈活水,自左进,从右出,不知是何等原理驱动。活水中央是一幅大大的阴阳图。
阴阳交界正中,有一个漆黑的宝座,座前伫立着一道安静的身影。
黑色羽翼编织的大氅沉沉曳地,衬得她肤色雪白,身形纤长。
头上的金冠华丽而繁复,层层堆叠的流云纹样上,站立着一只精巧的三足金乌,竟是超越所有公主的独特形制。
金冠下还带着一个翼形的面具,将她的上半张脸全部遮蔽,只余一副纤巧的下颌和两瓣嫣红若朝花的唇,与坚硬的金冠面具和厚重的大氅形成了鲜明的映照。
她便是符寿安——圣人膝下最神秘的女儿。
“寿安见过贵妃娘娘,娘娘万安!”
符寿安盈盈下拜,不仅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优雅,还比其他公主多了几分威仪与庄重。
虽然只是一个跪礼,也能让人看出些皇家仪典上的气势。
然而,这一把嗓音却柔和而纤细,竟与传言中的嗜血判官,相去甚远。
“父皇御令在身,寿安不敢擅摘面具视人,还望娘娘宽宥。”
还未等贵妃开口,符寿安便先给足了她脸面。
毕竟,往日寿安观只有父皇一人踏足,带来的,都是为他所疑的嫌犯。
今日贵妃突然独自前来,实在是非同寻常。
多年隔绝于世,没有母族庇护,生杀完全系于别人一念的生活,让符寿安养成了审时度势,步步为营的性子。也早早便学会了情势不明之时,先以弱示人。
贵妃凑近看着符寿安被面具遮住的双目,竟有些好奇。
“你看不见东西,又常年不出这寿安观,无人通传,怎知是我?”
“回禀娘娘,皇后娘娘早已殡天,现在能母仪天下,福泽所有皇子公主的,除了娘娘,也无第二人了。只是寿安观中女修,多年未与外交道,一时失了分寸,还请娘娘莫与她们置气”。
符寿安的语调柔和而悦耳。
这一番乖顺的颂词说完,贵妃果然回头向福生使了个眼色,让几个禁军暂时放开了玉真她们,不再用刀押着。
她绕着符寿安,上下打量。发现她的双手竟被黄金锁链缠绕,锁链的一端缚于宝座上,即便她起身行走,也无法离开这座殿堂。
贵妃伸手掂了掂:“哟,这链子可是不轻,我宫里都没这么多金子呢,你父皇,还真是爱重你。”
符寿安心里冷笑,恨不得当场把这“爱重”摔到贵妃脸上。
但她嘴上却依旧可人贴心。
“娘娘折煞寿安了,圣人心中,只视娘娘为珍宝,常命儿为娘娘祈福祝祷,遥望安康。”
“哈哈哈!”
贵妃满意极了,放肆的笑冲向半空:“没想到啊,这屋子虽然看着有点阴森,可吾儿的嘴,到是甜得很。”
光听着这声音,符寿安都能想象到贵妃脸上的横肉控制不住的向两侧笑开。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与不适。
直觉告诉她,贵妃留在这里多一刻,危险就会多十分。
想到此,符寿安索性绵里藏针,再进一步。
“娘娘千金之躯,来儿这冷清之地,损耗玉体,儿心中有愧,还请娘娘早些宣读圣人旨意,也好回鸾安歇。”
嗯?这是抬出皇帝来下逐客令了?
许贵妃反应过来,立刻变了脸。
“别老是父皇父皇的,本宫统摄六宫多年,与你父皇有甚么分别?本宫的旨,就是你父皇的旨!”
坏了!
符寿安心中一紧。
这句话,负气,僭越,带着威胁,不可一世,再加上父皇数月都未出现……这说明,自己的判断方向很可能是正确的。
只怕父皇的身体,是要不成了!
一时间,符寿安心中纷乱如麻。
可还没等她理明白,贵妃挥挥手,福生便将身边一直跟着的另一个小宫女搡到了符寿安面前。
“娘娘……这是何意?”
“外间都传,寿安公主是阎罗判官,替陛下审问犯人,多不老实的,都能从实招来。我原以为你是什么金刚力士,是把人吓破了胆,才得了答案。谁知看你这柔柔弱弱的样子,倒也不太可能……”
贵妃凑近符寿安,左右打量着她的面具。
“莫非……你真的只消看一眼别人的眼睛,就能知道他所有的秘密?”
符寿安没有想到,贵妃是打的这个主意,一时竟有些犹豫。
“要不……今日你就在本宫的面前,看看这个小丫头的眼睛,说说她的秘密,也让本宫见识见识……”
贵妃一边说,却已经把手伸向她脸上的面具,想要摘下。
符寿安却伸手按住了面具。
“寿安行此事,往往招来血光,娘娘何必寻这晦气?还请三思啊。”
“哼!你不用跟本宫推三阻四的,实话告诉你,现在本宫站在这儿,本宫的话你得听,等过上几天,我皇儿的话,你也得听!”
贵妃此话一出,基本算是公然的谋反了!
符寿安顿时大惊,可来不及反应,许贵妃已经逼近一步,扬手掀开她脸上的面具!
金色在阴影里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符寿安的脸顿时暴露在空气里。
那是一张苍白而秀丽的面庞,鼻子小巧而秀挺,但双目却紧紧阖着,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更显脆弱。
“她们说,天下没有人的秘密能逃得过你的眼睛,福生!让她看!!”
贵妃下了令,福生竟立刻粗鲁的上前捏住符寿安的下巴,想迫她就范。
“唰——!”
台下的禁卫们,齐齐抽出了佩刀,兵刃的寒意让这大殿都瞬间又凉了几分!
“公主!!!”玉真失声叫出,却在下一刻重新被按跪在地。
生死之际,符寿安脑子转得飞快,自己被束缚在这寿安观多年,观外的情势对她来说如一片暗河,水流纷乱,她想要趟出去,便得冒着天大的风险,一个浪头打来,都可能要了她的命。
进观十二年符寿安看谁不看谁,从来只由皇帝一人示下,她是皇帝一个人的刀,帮他撬开一切敌人的秘密,可如今,贵妃竟大摇大摆的来抢!
贵妃僭越犯上之举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像一根标尺,丈量着乱流的深度。
她必须得再试探清楚些。
“娘娘!这几日,儿臣既没有听到圣人的消息,也没有接到皇兄监国的圣旨,儿臣的这双眼睛,自从六岁起就只由圣人一人驱策,娘娘想用,怕是时机未到啊!”
“时机到不到,何用你说!你如此忤逆,今日便要让你知晓些利害!”
许贵妃怒气上涌,伸手便掐住了符寿安的肩头,尖利的指甲掐进露出的皮肤,竟瞬间沁出血珠。
“贵妃娘娘!您今日迫我家公主就范,来日圣人怪罪,又有谁来担待?!”
说话的叫玉清,本是永宁城的流民,因机缘巧合被送进宫来,成了符寿安的侍卫,女伴,同玉真,玉纯一起,多年来与公主形同姐妹。
“玉清……”
符寿安心急如焚,玉清在贵妃气头上开口,只怕是凶多吉少。
果然,贵妃双目一瞪,凶相毕露的一挥手。
“你既然开口,那自然便由你担待!”
“娘娘!别……”
符寿安话音未落,禁卫已经手起刀落,玉清下意识伸手去挡,可刀锋却从她双手之中穿过,直接贯穿了她的腰腹!
“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