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是寅时从仙人崖漫下来的,到卯时三刻,整个梁家宅院就成了浸在奶汤里的豆腐块。
梁文蹲在门槛上磨墨,歙砚里汪着的晨露混了朱砂,在青石板上洇出淡红的痕。
村主任捧着量子服务器进门时,纸扎的仙鹤正巧被雾汽打湿翅膀。
那是个雕花乌木匣,打开来却闪着幽蓝的光。
"文叔,老支书临终交代,碑文要请您动笔。
"村主任说这话时,全息投影的遗像正在堂屋飘摇,像素点组成的老人笑得像枚风干的枣。
蕊儿在厢房裁麻布,听见动静探出头来。
她手里还攥着银顶针,发髻上的白绒花沾着雾珠:"如今不兴刻石碑了,昨儿个刘家老二给他爹办的电子墓,说是能在云端续香火。
"梁文不答话,笔锋舔过砚台,朱砂溅在挽联上,像雪地里落了红梅。
量子服务器摆在柏木棺材旁,显得格外扎眼。
梁文伸手触到冰凉的金属壳,恍惚想起三十年前给老支书写结婚喜帖的光景。
那时红纸要裁七寸宽,狼毫得蘸三次墨,新娘子梳头用的榆木梳子还压在他家抽屉底。
"正在读取生命数据..."机械女声惊得守灵的狸花猫炸了毛。
全息投影在供桌上空汇聚,老支书的影像正一帧帧拼凑:58年在公社抡镐头的片段带着雪花点,90年代站在拖拉机上讲话的画面缺了半截身子,最近十年用智能眼镜记录的日常倒是清晰得刺目。
蕊儿端来姜茶时,梁文正对着虚空发怔。
那些全息影像投射在他浑浊的瞳仁里,像庙会上演的皮影戏。
"你听。
"他忽然抓住老伴手腕,"数据里没有他偷喂生产队驴崽的糗事,也没有为救济粮跟会计干架的吼声。
"夜深人静时,量子服务器发出轻微的嗡鸣。
梁文摸出老花镜,镜腿用胶布缠了三圈。
操作界面浮现在棺木上方,殡葬公司设计的墓志铭模板闪着俗艳的金光:"生于某年,卒于某月,毕生奉献..."他忽然抄起竹杖捅向投影,光影碎片溅在挽幛上,化作流萤般的绿码。
卯时初刻,浓雾开始转青。
梁文从樟木箱底翻出牛皮本,纸页间夹着的烟叶碎屑纷纷扬扬。
本子上记着七九年洪灾时老支书带头跳冰河堵决口,九八年他偷偷把自家宅基地让给村小扩建,零八年雪灾那夜他举着煤油灯在牛棚守了整宿...量子服务器突然发出警报:"检测到非结构化数据,是否进行情感分析?
"梁文把牛皮本按在扫描区,朱砂未干的笔迹在蓝光里化作血色的溪流。
他咬开珍藏二十年的西凤酒,往地上倾了半盅,酒液渗入青砖缝时,全息影像里的老支书忽然眨了眨眼。
出殡那日,村口古槐忽然开了反季节的花。
送葬队伍前头飘着全息仪仗,电子唢呐吹的是老支书最爱的《百鸟朝凤》,后头八个后生抬的柏木棺材却故意走得摇摇晃晃——按老规矩,这叫"摇散晦气"。
梁文走在队伍中间,怀里揣着存有墓志铭的玉牌,那玉牌是个老物件,背面还刻着"忠厚传家久"。
坟茔选在东坡的杏林里,量子服务器早被村主任埋在六尺之下。
梁文蹲在簇新的全息墓碑前,看见自己写的墓志铭正化作青烟升腾:"庚寅年腊月,私开粮仓,断指护仓钥;戊戌年秋,焚自家果园,阻山火南侵..."每个字都在云端生长根系,转眼间竟开出半透明的杏花。
回程时下起太阳雨,蕊儿撑着智能伞挨过来。
伞骨滴落的雨珠在半空凝成老支书的笑脸,梁文伸手去接,水珠却穿过掌心,在地上砸出小小的坑。
"昨夜里铁蛋说,量子服务器藏在土地庙。
"蕊儿忽然笑出声,"说是要接地气。
"当晚,梁文梦见老支书坐在云端的茶馆里。
茶馆用的还是生产队时期的粗瓷碗,桌角却嵌着全息菜单。
故人把断指浸在茶汤里,那截断指竟生出翠绿的新芽。
"你这墓志铭写得忒实诚。
"老支书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好在云端不用怕虫蛀。
"晨光熹微时,梁文摸到枕边玉牌发烫。
推开窗,见东坡杏林的全息影像正与真杏花纠缠不清,恍若天地间铺开一幅水墨长卷。
蕊儿在院中煮粥,智能灶的火苗跳成莲花状,蒸汽里浮着句半透明的诗——是墓志铭的结尾:"生当铸铁骨,死化量子尘。
明月出终南,犹照守夜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