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年的寒冬,养蜂夹道的雪地上蜿蜒着暗红的血迹。胤禩仰面躺在冰冷的青砖上,
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最后的意识里,是四哥那双永远看不透的眼睛。
再睁开眼时,他正站在扬州城熙熙攘攘的市集上。三月的暖阳透过柳梢洒在肩头,
远处传来小贩悠长的吆喝:"刚出笼的蟹黄汤包——"胤禩怔怔地望着自己骨节分明的双手,
没有冻疮,没有锁链磨出的血痕。茶楼飘来的香气里裹着桂花糖的甜腻,
真实得让人眼眶发酸。"这位公子,劳烦让让。"清脆的女声在身后响起。他转身,
正对上一双清亮的眸子。那姑娘约莫十七八岁,穿着月白襦裙,臂弯里挎着个竹篮,
里头堆着各色丝线。胤禩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却不慎踩到身后挑着扁担的货郎。
竹篮应声而落,丝线滚了满地。"对不住。"他连忙蹲下身帮忙收拾,
指尖触到一段水红色的绣线,忽然想起前世良妃娘娘最爱的那件百蝶穿花氅衣。
"公子是外乡人吧?"姑娘接过丝线,眉眼弯弯,"这扬州城的市集最是拥挤,
走路可得当心。"她发间别着一支木雕的杏花簪,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颤动。胤禩正要答话,
忽听得前方传来争执声。那姑娘脸色一变,提起裙角就往人群里钻。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赵掌柜,上月说好的工钱为何又要克扣?"姑娘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
胤禩透过人群缝隙望去,见她正将一个瘦小的绣娘护在身后,
对面是个满脸横肉的绸缎庄老板。"沈云娘,别以为你会画几个花样就能指手画脚!
"那掌柜的唾沫星子直飞,"如今苏绣行情不好,能给这些丫头口饭吃就是菩萨心肠了!
"唤作云娘的姑娘冷笑一声,
从袖中掏出一本账册:"城南王记布庄昨日刚进了三百匹妆花缎,定金就收了五百两。
赵掌柜若是不识字,我这就念给街坊们听听?"人群里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胤禩倚在茶楼朱漆柱子旁,看着那抹月白身影在春日暖阳下熠熠生辉,
忽然觉得重生后的第一缕光,就该是这样明媚的模样。三日后,
胤禩在城西茶楼又见到了云娘。她独自坐在临窗的位置,面前摊着本《扬州织造录》,
时不时提笔批注。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鬓边勾出一圈金边。"姑娘也懂织造之术?
"他忍不住上前搭话。云娘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公子对织造也有研究?
"她将书册往中间推了推,"这是家父生前所著,我正打算修订再版。"胤禩在她对面坐下,
目光扫过书页上工整的小楷批注。前世他协理户部时,也曾翻阅过各地织造局的奏报,
却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改良之法。"以柞蚕丝混纺棉线,既可降低成本,又能增加织物韧性。
"他指着其中一行批注,"此法甚妙,只是柞蚕丝质地粗硬,如何解决触感问题?
"云娘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公子果然内行!我在试验时发现,
若用栀子花汁浸泡......"茶香袅袅中,胤禩望着对面神采飞扬的姑娘,
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跪在乾清宫外的自己。
那时的他满心都是龙椅上的那个人会如何看待自己,却从未真正看过这人间烟火。
窗外传来一阵喧哗,打断了他们的讨论。
几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正围着个卖扇子的老妪调笑,
为首的用折扇挑起老妪的下巴:"这老脸倒是比扇面还皱巴!"云娘拍案而起,
胤禩却按住她的手:"让我来。"他起身时,腰间玉佩轻轻晃动。
那是离京前特意换上的普通青玉,却仍让为首的公子哥儿瞳孔一缩。胤禩恍若未见,
只将一锭银子放在老妪摊前:"这些扇子我都要了。"待那群人灰溜溜地散去,
云娘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公子方才的气势,倒像是见过大场面的。"胤禩心头一跳,
面上却笑得云淡风轻:"在京城做过几年生意,见过些泼皮无赖罢了。"暮色渐浓时,
云娘送他到巷口。晚风拂过她鬓边的碎发,带着若有若无的茉莉香。"还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阿林。"他脱口而出,这是额娘生前唤他的乳名。"林公子。"云娘福了福身,
转身时发间的杏花簪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弧光,"明日西郊的染坊有新制的雨过天青色,
可要同去看看?"胤禩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听见胸腔里传来久违的跳动声。
前世困在紫禁城里的四十年,竟不如这三日的鲜活。夜色渐深时,他回到暂住的小院。
石桌上放着暗卫送来的密信,火漆上印着熟悉的纹样。胤禩就着月光展开信笺,
嘴角的笑意渐渐凝固。"京中有人南下寻访八王爷踪迹"——短短一行字,
在春夜的暖风里渗出森森寒意。西郊染坊的竹架上,百匹素绸在晨风中翻卷如云。
胤禩俯身查看青瓷缸里的染料,突然听得身后木梯吱呀作响。
云娘提着藤编食盒踏着露水而来,藕荷色裙裾沾着几片蓝草叶。"林公子来得这样早?
"她将食盒放在石磨上,掀开盖子是冒着热气的翡翠烧麦,"染坊的蓝草汁最蚀胃气,
得先垫些吃食。"胤禩望着她熟练地摆开碗筷,恍惚想起前世在养心殿议政时,
苏培盛也常这般提醒他用膳。只是那时食不知味,远不及眼前这碟粗瓷碗里的烟火暖意。
"云娘可知《天工开物》里记载的'揉蓝秘法'?"他夹起一枚烧麦,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少女眼睛倏地亮起来,从袖中掏出本泛黄的书册:"自然知道!
宋应星先生记载的草木染共七十二法,
可惜如今江南织造局只许用官定色谱......"她忽然噤声,警惕地环顾四周。
胤禩心头微动。前日暗卫来报,江宁织造曹頫正在严查民间私染,
这姑娘竟敢在官家眼皮底下研制新色。染缸里泛起的水雾朦胧了视线,
他看见云娘鬓角沾着靛蓝粉末,像落在雪地上的孔雀翎。"公子请看。"云娘引他来到后院,
掀开草帘的瞬间,胤禩呼吸一滞——整面白墙上悬挂着上百种蓝色绸缎,
从雨过天青到暮色沉霭,恍若将整片苍穹裁作人间锦绣。"这是用乌桕叶发酵的月白,
这是加了螺钿粉的沧海色。"她的指尖掠过柔软绸面,"最难得的是这匹'碎雪蓝',
要在冬至子时取梅蕊上的薄霜......"话音未落,染坊外忽然传来马蹄声。
胤禩本能地将云娘护在身后,透过篱墙缝隙,看见十余骑快马掠过青石道,
为首者腰间晃动的鎏金鱼袋在阳光下刺目异常。"是织造局的巡检。"云娘压低声音,
"每月初七要来查私染。"她反手握住胤禩手腕,"跟我来!"少女的手心带着染料的微凉,
牵引他穿过迷宫般的染缸阵列。胤禩闻到她发间混着蓝草与茉莉的香气,
忽然想起康熙四十七年那个雪夜,他牵着十四弟的手逃出箭亭的情景。只是这次,
身后追兵不是皇阿玛的御前侍卫,而他的心跳却比当年更急。三更梆子响过,
胤禩在灯下擦拭佩剑。剑身映出窗外的弦月,也映出白日里云娘教女工们分丝的画面。
那些粗糙的手指在银丝间翻飞,让他想起奏折上冰冷的"织户三千,岁供缎九千匹"。忽然,
瓦檐传来细微响动。他吹熄烛火瞬间,三枚柳叶镖已钉入床柱。黑衣人破窗而入的刹那,
胤禩的剑锋精准抵住对方咽喉——这是粘杆处惯用的夜行服。"主子恕罪!
"暗卫跪地呈上密信,"曹頫今日在醉仙楼见了京城来的人。"胤禩就着月光展开信笺,
熟悉的瘦金体刺入眼帘:"朕闻江南有奇士,擅织造,通经史。"落款处虽无印鉴,
但那个力透纸背的"禛"字,让他指尖微微发颤。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公子!
"云娘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慌乱,"染坊的......"她推门看见持剑的胤禩,
后半句话冻结在唇边。倒在地上的黑衣人突然暴起,袖中寒光直取云娘心口。电光火石间,
胤禩的剑已贯穿刺客胸膛,温热血珠溅上云娘月白的衣襟。"他们要找的是我。
"胤禩扯下刺客面巾,露出粘杆处特有的黥面刺青,"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云娘却蹲下身,仔细端详刺客腰间令牌:"这是江宁驻防八旗的标记。
"她抬头时目光清亮如刃,"三日前茶楼那个纨绔,腰间也挂着同样制式的玉扣。
"胤禩心头剧震。这姑娘竟比他更早察觉危机,那双抚弄丝线的手,
早已将蛛丝马迹织成密网。夜风穿堂而过,带着染坊残余的蓝草气息,
他突然发现这才是真正的天罗地网。晨雾未散,运河上已飘起炊烟。胤禩站在乌篷船头,
望着码头上正在清点货箱的云娘。她今日换了男子装扮,束发用的正是他送的青玉簪。
"这船苏绣运往松江府,曹頫的手伸不到租界。"云娘将通关文牒塞进他手中,
"林公子若能改良蒸汽缫车图纸,英商查尔斯愿意提供庇护。"胤禩握紧文牒,
想起昨夜她执灯绘制机械图的模样。羊皮纸上那些精妙的齿轮构造,
竟与他在兵部见过的西洋连发铳图纸异曲同工。这哪里是寻常织娘,分明是未遇风云的卧龙。
"云娘可曾想过,这些革新会触怒多少人?""想过。"她眺望运河尽处的朝霞,
"但若因畏惧便守着陈规,那蚕永远困在茧中,便看不见这天地广阔。"船夫开始收锚。
云娘突然握住他的手,将个锦囊按在他掌心:"这是用碎雪蓝绸裁的护身符,
染第二十八缸时......"她顿了顿,转身时发梢扫过他手背,"望君珍重。
"客船顺流而下,胤禩打开锦囊,除了蓝绸还有张泛黄的《坤舆全图》。在图卷边缘,
有人用朱笔勾勒出西洋列国的航线,在英吉利海峡处注着小小批注:"火轮战舰日行千里,
夷人恃此横行。吾辈当师其技以制之。"他猛然抬头,看见码头上那抹身影仍在晨曦中伫立。
两岸青山掠过,恍若前世今生都在此间更迭。握紧的锦囊里,
碎雪蓝绸包裹着前世未敢触碰的月光。黄浦江畔的汽笛声惊起一群白鹭,
胤禩望着码头铸铁吊臂将蒸汽缫车部件卸下,
忽然听得身后传来熟悉的吴侬软语:"林公子对着这些铁疙瘩发什么呆?
"云娘戴着西洋船形帽,月白衫子外罩着件黛蓝马甲,
竟比松江府那些洋行买办还像新派人物。她指尖转着黄铜六分仪,在晨光中划出一道道银弧。
"查尔斯说这批齿轮要泡在桐油里三日。"她踢了踢木箱,震起细碎的铁锈,
"但照《考工记》所载,百炼钢需用.....""需用童子尿淬火。"胤禩接口道,
看着云娘瞬间绯红的耳尖,忽然想起年少时捉弄十三弟的情景,"这是兵部造办处的秘方。
"云娘瞪他一眼,却从袖中掏出本笔记:"这是家父与南怀仁大人往来的书信抄本,
提到用石墨做润滑......"她忽然顿住,望着江面某处瞳孔骤缩。
胤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艘悬挂青龙旗的官船正在靠岸。甲板上,
头戴素金顶戴的官员正对着西洋钟表指指点点——那是江宁织造曹頫。"来得比预期快三日。
"云娘扯着他躲进货堆阴影,檀香味混着铁锈味萦绕鼻尖,"曹家与粘杆处向来沆瀣一气,
定是得了京里的密令。"胤禩感觉她温热的气息拂过颈侧,
忽然发现阴影处藏着个铸铁蒸汽阀门。
这精密部件与记忆中的某件事重叠——康熙五十年汤若望进呈的蒸汽引水机图纸,
曾被他批注"奇技淫巧"锁入库中。
...那改良织机的狂徒定要严惩......听说还私通英夷......"租界仓库内,
蒸汽缫车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云娘将长发盘成男子发髻,
正指挥工人调试飞轮:"再加三斤压力!"胤禩望着气压表颤动的指针,
突然想起前世监斩年羹尧时,那刽子手的刀锋也是这样不安地嗡鸣。当压力升至某个临界点,
整个车间忽然陷入诡异的寂静。"成了!"云娘欢呼着举起首束机械丝。
胤禩接过这缕泛着珍珠光泽的丝线,触感竟比江南最上等的湖丝还要柔滑。
阳光穿过铁窗照在丝线上,折射出虹彩般的微光。"该给它起个名字。
"云娘的脸庞在蒸汽雾中忽明忽暗,"叫'金兰丝'如何?
取'金兰契'之意......"话音未落,仓库大门轰然洞开。曹頫带着绿营兵闯入,
火把映得他胸前的东珠朝珠血红一片:"私造禁器,勾结外洋,给本官拿下!"混乱中,
胤禩将云娘推向暗门,自己却迎向刀锋。当冰冷的铁链扣住手腕时,
他听见曹頫压低声音道:"八王爷好手段,连皇上都以为您真的死了。
"暗门方向突然传来机括转动声。曹頫脸色骤变:"快拦住......"话未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