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倒春寒
搪瓷缸里泡着昨晚从医院带回来的红围巾,血水在冰水里晕染成淡粉色。
楼上突然传来晓雨的咳嗽声,像钝刀划过他太阳穴。
“三十七斤全国粮票,六张工业券……”他蘸着唾沫翻动苏慧的陪嫁木匣,突然摸到夹层里的硬壳笔记本。
翻开泛黄的扉页,妻子清秀的字迹刺入眼底:“1988年3月7日,卫国升三级工,买猪头肉半斤庆贺,余钱存晓雨药费。”
楼梯口传来胶鞋踩雪的咯吱声。
黑叔裹着军大衣晃进来,手里拎着个鼓囊的尿素袋:“厂里刚发的劳保手套,给你媳妇月子里当尿布。”
老人突然压低嗓子,“张麻子那伙人盯上你了,说你昨晚打了供销科的人。”
林卫国指尖一颤,粮票簌簌落进污水里。
前世这个清晨,他正跪在张主任门前求饶,而此刻冰柜车正轰鸣着驶过结冰的街道——那是肉联厂往黑市运冻肉的专用车,车辙里还沾着西伯利亚的雪粒。
“叔,能借您三轮车使半天吗?”
林卫国突然攥住黑叔的手腕,老茧摩擦的触感让他想起父亲临终时的温度,“我去东郊菜场兑点鸡蛋。”
黑叔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掏出串磨得发亮的钥匙:“车斗里有半麻袋碎布头,红姐让捎给你媳妇。”
见林卫国发愣,老人从牙缝里挤出冷笑,“真当昨晚的事能瞒过那帮碎嘴婆?
整栋楼都听见你媳妇生二胎了。”
**7:15 纺织厂后门**林卫国把三轮车藏在泡桐树的阴影里。
晨雾中,女工们哈着白气排队进厂,臃肿的棉猴下露出鲜艳的毛线领——那是她们偷用车间废料织的。
保卫科小赵正挨个翻查布包,有个女工的饭盒被打翻在地,玉米面窝头滚进雪泥。
“哟,这不是林大标兵吗?”
张麻子踢着冻硬的馒头踱过来,翻毛皮鞋故意碾过林卫国的布鞋面,“听说你昨晚当英雄了?
供销科老张的鼻梁骨值这个数——”他比出三根手指,腕上的走私梅花表闪着冷光。
林卫国盯着对方领口露出的金链子。
前世首到1993年严打,他才知道这条狗链子是镀铜的。
此刻雾霭里飘来柴油味,那是温州商贩的东风卡车在卸货,车身上用红漆刷着“螺纹钢专运”。
“三天。”
张麻子突然揪住他领口,蒜臭味喷在他脸上,“要么赔三百块医药费,要么把你家那小崽子……”话音未落,林卫国突然抓住他拇指反向一掰,机械修理练出的腕力让混混瞬间跪地。
“告诉张主任,”他俯身在对方耳边低语,“螺纹钢掺了鞍钢的次品,车皮编号是76392。”
这是前世导致纺织厂坍塌的致命秘密。
张麻子瞳孔骤缩,连滚带爬地消失在雾里时,林卫国己混入上班的人流。
**8:30 东郊菜场**鸡蛋摊前的老农正在呵斥抱孩子的妇女:“全国粮票?
现在要本地粮票!”
妇人怀里的婴儿哭得撕心裂肺,她哆嗦着摸出张皱巴巴的侨汇券:“大哥,我男人在匈牙利打工……”林卫国默默数着摊位下的竹筐。
前世今天,工商局会在十点突查投机倒把,而这个戴绒线帽的摊主,正是二十年后的“鸡蛋大王”王福贵。
此刻对方正用草绳串着鸡蛋,手法笨拙得像个新手。
“十斤本地粮票换八斤鸡蛋?”
林卫国突然开口。
王福贵警惕地抬头:“还要搭两张工业券。”
“我用全国粮票换。”
林卫国亮出木匣,“三十七斤全国粮票,换你五十斤鸡蛋,不用工业券。”
见对方要嚷,他快速补道,“九点西十分工商局从西门进,你那些掺沙子的陈蛋经得起查?”
王福贵的手僵在半空。
菜场大喇叭突然播放《亚洲雄风》,震得顶棚积雪簌簌落下。
林卫国趁机压低声音:“西头第三个摊位的老太太,兜里揣着七十张侨汇券。”
当三轮车载着五十斤鸡蛋驶出菜场时,林卫国裤兜里多了王福贵硬塞的牡丹烟。
车斗里的碎布头盖着个铁皮盒,掀开竟是半盒国库券——1987年发行的伍拾圆面值,边缘还沾着鸭绒。
**10:05 纺织厂医院**苏慧靠坐在产科病房的窗边,晨光给她的睫毛镀上金边。
小雪躺在她臂弯里吮吸手指,晓雨正踮脚给妹妹哈气取暖:“妈妈说…哈气能把病气赶跑……”门突然被推开,林卫国裹着寒气冲进来,军大衣兜着的鸡蛋滚落床沿。
苏慧下意识搂紧两个孩子,却在看到他冻裂的指尖时红了眼眶:“你去黑市了?
保卫科刚来查过超生……”“我们去上海。”
林卫国突然握住她冰凉的手,掌心的国库券硌得人生疼。
窗外的冰棱折射出虹光,投在墙面的奖状上,那上面“林卫国”三个金字正在剥落。
走廊传来护士的斥骂:“308床家属,把三轮车挪走!”
黑叔的大嗓门震得玻璃发颤:“咋的?
产妇不能吃鸡蛋?
老子当年扛枪的时候……”小雪突然嘹亮地哭起来。
晓雨慌张地翻找存钱罐,硬币叮当声中,苏慧轻轻按住丈夫的手:“上海那么远,晓雨的哮喘……”“不是现在。”
林卫国用体温焐着国库券,1987年的国徽图案在手心发烫,“等开春雪化了,我带你们去外滩照相。”
前世他们唯一的全家福,是2001年在浦东机场的匆匆一瞥。
窗外响起尖锐的哨声。
工商局的白色面包车驶过雪地,王福贵的摊位正在被查封。
林卫国把国库券塞进晓雨的存钱罐,转头看见苏慧在织红围巾,毛线针在纱布包裹的指间穿梭,像在编织某个不敢言说的未来。
**12:30 筒子楼天台**林卫国就着寒风啃冷馒头时,红姐踩着高跟鞋爬上来。
这女人总爱在貂皮大衣里穿的确良衬衫,纽扣故意错开两粒:“听说你动了张麻子的人?”
她弹烟灰的姿势像在点钞票,“西街游戏厅有台老虎机,吃进去的都是国库券。”
铁梯突然震动,黑叔拎着扳手冒出头:“信用社老刘喝醉了,正嚷嚷着八五折收券。”
他瞥见红姐的领口,又触电似的转头,“三轮车我给你换了个胎,车铃换成军工货。”
雪又下了起来,远处肉联厂的冰柜车正在卸货。
林卫国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喉结滚动着前世烂熟于心的数字:1991年4月21日,上海静安证券业务部将正式挂牌,国库券日差价最高达13.7%。
红姐忽然轻笑:“你媳妇在楼下收尿布呢。”
林卫国扑到天台边,看见苏慧正踮脚够晾衣绳,雪花落进她后颈的纱布缝隙。
晓雨抱着妹妹站在煤堆旁,小手不断抹去小雪脸上的冰晶。
当夜,林卫国蹲在公共厕所的煤油灯下,用晓雨的蜡笔在烟盒背面演算。
1990年最后一张日历在风中飘落,盖住了他鞋底的冰碴。
碎布头里抖落的国库券铺了满地,像一片片金色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