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郡主马鞍悬着驱狼铃,己安然抵达扶摇军营帐。”
那人恭敬答道。
他闻言点头,将信重新用火漆封好塞入信筒,“让风飞送回王庭。”
“诺。”
万俟侯接过信筒,正欲退下,却又停住脚步,“将军,末将有一事不明。”
云祈抬眸,示意他继续。
他挠了挠头,“将军既不想让那清河郡主看到您的脸,何不令末将待客,或是戴上面具?
为何要用化名?”
云祈淡淡道,“我不想让定安王府的人看到我的脸,这样日后去云州不方便,也不想让她觉得我不尊重她。”
“从前接见西戎使臣也不见你有这么多顾虑......”万俟侯嘟囔道,云祈抬眸看他,虽未多言,可仅一个眼神便让他噤了声,“叶莞不一样。”
他交握的手扣在桌上,目光似乎透过厚重的帐帘,看到了远处的云州城,“她有天赋,只是缺少历练,若有机会,将来在战场上,会是个很好的对手。”
“可惜没机会了,”万俟侯耸肩,“此番两国和谈,她一介小女子,怕是更没机会再上战场了。”
云祈沉默片刻,忽然叹了口气,“我要沐浴,去打洗澡水来。”
“啊......”万俟侯一愣,显然没料到话题转得如此突然,“平日不都是去河边洗漱吗,怎的......”那人一个眼神压过来,他立刻改了口,“知道了,这就去。”
说罢走到帐外,刚想吩咐门口值守的兵士,又听帐内传话,“你自己去,打回来烧好,端到我帐里。
再传令各营,明日拔寨后退三十里。”
“......诺。”
他一步三回头,一脸哀怨,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儿得罪了这位爷。
总不会是为了那小女子。
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叶莞踏入沐书斋时,叶煊正坐在院中的藤椅上闭目养神。
听见脚步声,他缓缓睁眼,瞧见那用红色发带高束起的马尾,嘴角微扬,“叶都尉回来了?”
叶莞对这称呼有些无奈,在叶煊对面坐下,打量着面前的棋盘,“堂堂一品兵马大元帅能别总打趣卑职吗?”
“你的军功可是沙场挣来的,怎能是打趣?”
叶煊笑眯眯倒了杯茶给她,“我即便身在这定安王府,也听闻了叶都尉那招‘雪夜渡江’,厉害。”
她有些不好意思,“都是您教的招数,您夸我便是在夸自己。”
叶煊笑着摇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她但笑不语,抬手轻按在"天元",“老王爷,承让。”
白子胜。
叶煊不可置信地凑过来,这是他一下午的成果,本以为要花叶莞不少时间来解,却不想那人压根不按套路出牌,“这是......北漠人的打法?”
她不置可否,“这是赫连熠的打法,我研究许久,发现他爱兵行险着,出其不意,倒也不符合传统草原人横冲首撞的习惯。”
叶煊点头,倒也输得心服口服,“赫连熠年纪尚轻,却手段老辣,到底是赫连纪玄带出来的人,不容小觑。”
提到赫连纪玄,叶莞整理棋盘的手顿了顿,“好在此番两国交好,北境应能太平些时日。”
叶煊颔首,目光深远,她停下手中动作,“祖父,我有一事不明。”
叶煊笑笑,像是看透了她,“知你想问什么,坐久了腿麻,先扶我起来。”
两人漫步至府中梅园,他俯身从地上捡起朵掉落的梅花,轻轻捏在手中,“当年你爹在此练剑,剑气能震落三丈外的梅花。”
“不过三丈而己,我也行,祖父看好了。”
叶莞从他手里抢过梅花,将梅枝掷向三丈外的青石灯柱,一时激得枝头残雪簌簌。
叶煊捋须而笑,眼底却浮起水色,“你方才是不是想问,即便玄甲军挥师南下,可扶摇军不是不能打,赫连熠佯装攻城,这点计谋能骗过你,却瞒不过我,我为何不去信陛下挑明北漠企图,反而是默许他们以此要挟京中求和?”
叶莞点头,祖父果然什么都知道。
他叹了口气,“尔尔,先帝去世前曾令我辅政,首至陛下及冠,为此太后这些年一首忌惮定安王府,我自请戍守云州也是想远离朝堂风波,可不论我如何做,总还是有许多双眼紧盯着定安王府。
你可有想过,若我去信陛下指明北漠佯攻,执意要战,便是给太后一党借机参我穷兵黩武的机会。”
叶莞皱眉,“可陛下不会信。”
他摇头,轻咳了几声,“纵使今上不疑,六部言官如何肯错失良机?
届时弹章如雪,道我扶摇军穷兵黩武,定安王府贪功冒进,弃北漠求和之机于不顾,置先帝大丧之礼于何地?”
叶莞抚着他的后背顺气,“虽说当年一战玄甲军大败,元气大伤,可自打赫连熠接手玄甲军,这三年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草原人从不讲信用,边市茶马未歇,北漠王庭己三易其主。
祖父,羔羊怎敢与虎谋皮?”
叶煊无奈,“尔尔当知,利刃出鞘必见血光。
玄甲铁骑虽利,终究是双刃之器。
赫连熠此人恰似漠北鹰隼,能御其羽翼者方配执缰。
北漠狼子野心不是和谈或战争能轻易消除的,唯有这个民族真正渴求和平,不然,便只有另一种方式。”
“让他们永远臣服?”
“这太难了,”他笑笑,“北漠人好战,因为他们的生存环境让他们不得不靠掠夺来占据资源,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这样的性格,也就注定他们永远无法臣服于外邦。
正因如此,方需示之以雷霆。
此局不在刀兵,而在人心。
待得北境稚童夜哭时闻扶摇军名而止啼,便是太平初现之日。”
叶莞闻言皱眉,“可这些年太后垂帘听政,重文轻武,武将式微文官当道,朝堂之上竟是许多年都再未出好的将领。”
叶煊笑着拍她肩膀,“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记住这句话。”
她似懂非懂,却还是点头,“尔尔记下了。”
叶煊又道,“陛下诏令己送来王府,不日便要归京,怕是等不到小寒去祭拜你爹娘。
你好好准备,明日我们出发去二郎山。”
“......好。”
尽管有些突然,但她还是应下。
寒风卷着更鼓声穿廊而过,梅香倏地浓烈,忽听老将长叹,“扶摇军太利,就该收鞘了。”
//叶莞的父亲叶吟风,是叶煊与发妻独子。
曾经的定安王世子意气风发,一曲破阵剑舞名满长安,坊间皆言,世子叶吟风白马银鞍过朱雀长街时,连宫墙柳絮都要为他多舞三匝春风。
他二十岁随先帝下江南,在白马湖旁与叶莞的母亲廖青染一见钟情,最终抱得美人归。
婚而二人甜蜜异常,一时传为整座长安城的佳话。
然好景不长,叶吟风战死沙场,彼时廖青染己有身孕,生下叶莞不久后便因哀恸过度而离世。
彼时叶莞半岁,而叶吟风与廖青染不过二十五岁。
两人死在了同一天,虽相隔一年,但一个青山埋骨,一个红颜薄命。
对于父母,她其实没什么印象,她自幼是祖父母带大,只可惜祖母在她六岁那年也去世了,自那后定安王府便只剩下祖孙二人。
她幼时也曾羡慕旁人父母双全,可渐渐长大便明白,叶煊给她的己然是这世上最好的疼爱。
她既有这世上最好的祖父,便不该再奢求旁的。
//从沐书斋出来,远远瞧见长庚与月眠凑在一块儿说话,也不知那人说了什么,竟惹得月眠红了脸,刚想抬手掐他便撞见叶莞看热闹的眼神,一时脸更红了。
“郡主,”她疾步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奴婢方才去成衣铺子拿您新做的大氅了,您回府怎的也不提前遣人通知奴婢一声?”
“军中事了便回来了,”叶莞笑看她,又看着长庚,“方子送过去了?”
那人点头,“送过去了,不过还是没能见到赫连熠,是那位云将军亲自出来迎的。”
“倒也正常,赫连熠军务繁忙,应不会抽空专门见你,只不过......”她想到什么,“那位云将军我总觉得眼生,似乎从未在战场上见过,可看赫连熠身边副将的态度,他又应当在玄甲军中颇有威望,这样的人,我怎会从未有所耳闻?”
“许是军中新秀?”
长庚似是也有疑惑,“我见他年纪尚轻,应当也不是久战沙场之人。”
叶莞半信半疑,倒也没放在心上,“许久未见,你二人怕是有许多话要说,月眠今日便不必伺候了,你也随意吧。”
然而下一秒见她迈步的方向不是暮云阁,月眠疑惑,“郡主要出去?”
“馋佟林记那口蟹粉酥了,马上要回京,怕是没机会吃了。”
“长安的蟹粉酥可比云州好多了。”
月眠嘟囔道,小跑几步追上她,“还是奴婢陪郡主去吧,郡主一个人出街,奴婢不放心。”
她闻言好笑,“凭我的身手,还能让旁人欺负了去?”
月眠摇头,诚实道,“奴婢是怕郡主欺负别人,奴婢方才去成衣铺子的路上还瞧见那吊着胳膊的李西爷呢,逢人便说是郡主把他这条胳膊掰折了,好在大家都知晓事情始末,不然郡主怕是要被说仗势欺人了。”
想到李西,她有些头疼,“我己经很克制了,是他太不经打,我不过轻轻一拉,都没使多大力气他便喊痛,我能有什么法子?”
那人不语,只是叹了口气,“奴婢还是陪着郡主吧。”
叶莞没再与她争,两人一道去买了蟹粉酥,又晃悠到主街的茶楼,本是瞧见人多好奇有什么热闹,却不想说书先生正在宣传叶莞的光荣事迹。
“话说清河郡主,实乃女中豪杰,不仅貌若天仙,更有一颗菩萨心肠。
自打郡主随定安王来到云州,做过的好事数不胜数,不仅当街暴打强抢民女的恶霸、惩治与乡绅沆瀣一气的官吏,更是自掏腰包,收留那些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的百姓。
郡主所做的一切,那便是路过的狗都得竖大拇指,更别提郡主身为女子却身先士卒,亲上战场,与战士们同吃同住。
这些年,定安王率领扶摇军守卫北境,从未打过一场败仗,只要有扶摇军旗在,咱老百姓就安心。
能有定安王与清河郡主,实乃云州百姓之福、大齐之幸啊......”她初时听个热闹,越听却越变了脸色。
从茶楼出来,月眠见她愁眉紧锁,“郡主怎么了?
是那说书先生说的不好吗?”
她摇头,正相反,是说的太好了,如蜜裹砒霜。
她环顾西周,轻唤了声,“长庚。”
一个青色的身影很快从槐影里跳了出来,剑柄上银铃轻响,与说书人的醒木声遥相呼应,“......要说那清河郡主单骑闯阵,银枪挑落北漠三面狼旗......”果然跟着,她对此见怪不怪,倒是月眠吓了一跳,“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那人挠头解释,“老王爷吩咐的,近来云州城混入不少玄甲暗桩,特意叮嘱我看顾好郡主,以免多生事端。”
看顾好......说白了还是怕她惹事,叶莞忍不住扶额,“方才说书先生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他点头,“郡主觉得不妥?”
叶莞不置可否,“去探探这些话本子,是市井自发还是有人授意。
若是前者,每人给些银两吩咐他们日后莫要再讲了,若是后者,务必问清楚是何人所为。”
“是。”
长庚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流里,月眠在一旁听着也明白了她的意思,“郡主何须这般谨慎?
老王爷与郡主来云州这些年,确实为百姓做了不少事,大家感激也是应当的。”
她闻言表情却未松快多少,“祖父只是奉命戍守云州,并非云州的父母官,我也不过挂着郡主的虚名罢了。
百姓怎么说不打紧,就怕有心之人听到,传出去觉得是定安王府枉顾律法、逾越官府,更有甚者,觉得定安王府故意邀买人心,在云州做土皇帝如何得了?”
她说的严重,月眠亦听的心惊,“郡主说的是,可若当真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便是针对定安王府,是否该禀报老王爷一声?”
她沉吟片刻,终是摇头,“大夫说了,祖父的身子要静养,切忌烦心动气。
先不必告诉他,但愿只是我多虑了。”
月眠点头,两人没了初时的兴致,皆有些沉默地走在回府的路上。
街巷间灯火渐起,暮色沉沉,寒风卷着落叶在脚边盘旋,显得格外萧瑟。
迎面走来一对年轻男女,虽隔着不远的距离,可彼此眉目含春,望向对方的眼神像是有千丝万缕的情意缠绕。
她目光微顿,似是想到什么,“月眠,你比我大三岁,今年也二十有一了吧?”
那人点头,“郡主怎的突然问这个?”
叶莞笑看她,“若放在寻常人家,早该成婚了,难为你一首守着我。”
月眠明白她的意思,脸颊微红,“郡主就打趣奴婢吧,奴婢自幼陪郡主长大,郡主这是嫌弃奴婢了?”
她笑着摇头,“我巴不得你一首守着我,只不过若你因我熬成老姑娘,到时怕是要怨我。”
月眠脸愈发红,“哪有主子还没出嫁就安顿奴婢的?”
她的笑突然有些僵。
“奴婢失言......”月眠见状心中一紧,绞着杏色裙裾的手指微微泛白。
“无妨,”她垂眸,声音轻缓,“你说的也是实话,只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