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珩站在玉阶最高处,玄色朝服被狂风掀起下摆,露出内里霜白的缎面中衣。
工部尚书陆延年的声音穿透雨幕,每个字都像钉入木桩的楔惊波子。
"......自七月以来,青州府决堤七处,淹没良田万顷。
"陆延年捧着笏板出列,绛紫官袍上的孔雀补子在雨中黯淡无光,"臣恳请摄政王开太仓放粮,暂缓新政推行。
"雨帘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应和声,数十道朱红伞盖在广场上起伏如浪。
萧景珩搭着汉白玉栏杆,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冰凉的龙纹浮雕。
昨夜审阅西南军报到西更,此刻眼前泛着细碎的金星,连陆延年笏板上凝结的水珠都晃出重影。
"陆尚书可知太仓存粮几何?
"他开口时,阶下瞬间寂静,只余雨打伞面的闷响。
"去岁黄河水患,己开仓三次。
若再......""所以陆卿是要本王放任西南将士饿着肚子平叛?
"萧景珩走下两级台阶,玄色皂靴踏碎水洼里的倒影,"还是说,陆卿觉得青州流民比戍边将士更紧要?
"陆延年躬身更深,笏板边缘在掌心压出深痕:"臣惶恐。
只是新政中的平籴法令各州府存粮不足,若遇天灾......""好个若遇天灾!
"萧景珩突然轻笑,笑声惊飞檐下避雨的灰鸽,"三月春旱时陆卿说新政劳民,六月蝗灾时又说新政伤农。
如今秋汛未至,陆卿倒是未雨绸缪得很。
"他转身时袍角带起的水珠溅在陆延年脸上,声音陡然转冷:"传令各州,明日辰时开常平仓。
青州知府若再敢拖延河工,就让他自己去堵决口。
"***暴雨中的汴河码头,二十艘粮船正在浪涛中颠簸。
户部主事王崇义攥着湿透的文书,看着漕工们将"青州常平仓"的封条一张张撕下。
"这...这可是要运往剑南道的军粮啊!
"他终于忍不住拽住漕运使的袖口。
"陆尚书手谕。
"漕运使抖开盖着工部大印的公文,雨水瞬间模糊了字迹,"黄河沿线十三州开仓赈灾,各州常平仓现归工部调度。
"王崇义倒退两步,后腰撞上堆满楠木的货箱。
他突然想起三日前在陆府后门看到的场景——这些本该用于加固堤坝的楠木,此刻正裹着防水的油布,静静躺在赈灾粮船之上。
***沈云昭冒雨冲进枢密院时,萧景珩正对着西南沙盘咳嗽。
铜制令旗在剑门关的位置东倒西歪,他握旗的手指关节泛着不正常的青白。
"把药喝了。
"她将药碗重重搁在沙盘边缘,褐色的汤药溅湿巴蜀地形图。
萧景珩却伸手去够兵部急报:"怀远军的瘴气......""陆延年改了漕运路线。
"沈云昭突然开口,看着他指尖僵在半空,"青州常平仓的粮船现下都泊在汴河码头,装的却是楠木。
"沙盘上的令旗突然倾倒一片,萧景珩撑住案角的手背暴起青筋。
眩晕感如潮水漫过,他闭目缓了缓呼吸:"崔琰何在?
""带着王爷的令牌出城了。
"沈云昭将药碗往前推了半寸,"两个时辰前。
"萧景珩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味激得他喉头滚动。
他转身取下墙上的湛卢剑,冰凉的剑鞘贴上掌心时,才惊觉自己指尖滚烫。
"备马。
"他系紧腰间玉带,玄铁护甲碰撞声惊醒了檐下栖息的寒鸦,"去汴河码头。
"***漕船在暴雨中如巨兽起伏,陆延年撑着油纸伞站在栈桥上,看着工部吏员将最后一批楠木搬进船舱。
突然,一匹黑马冲破雨幕,马上之人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下官参见摄政王。
"陆延年躬身施礼,伞沿雨水汇成溪流浸湿官靴,"王爷亲临督查,实乃百姓之福。
"萧景珩勒马停在丈外,雨水顺着眉骨流进衣领:"开封府的三千石粟米,陆尚书打算何时装船?
""正要禀告王爷。
"陆延年从袖中取出册簿,"青州堤坝急需这批楠木,臣斗胆调用常平仓存粮与商户置换......"剑光突然划破雨幕。
湛卢剑尖挑开最近货船的油布,露出底下金丝缠绕的楠木。
萧景珩策马逼近栈桥,剑锋映出陆延年骤然收缩的瞳孔:"三年前工部《营造法式》载明,河工用杉木,陆尚书用金丝楠木防洪?
"惊雷炸响的瞬间,崔琰带着禁军冲破雨幕。
马蹄踏碎栈桥木板的声音里,陆延年的笑声混着雨声传来:"王爷不妨细看楠木上的火印。
"萧景珩剑尖轻挑,木料上"敕造慈宁宫"五个朱砂字刺入眼帘。
太后的生辰宫宇正在修建,这些竟是御用木料。
"太后懿旨,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陆延年从怀中取出黄绫卷轴,雨水顺着轴头金穗滴落,"王爷要抗旨吗?
"***文华殿的暖阁里,萧明稷盯着窗外被暴雨摧折的秋海棠。
墨迹未干的《礼记》摊在案头,他忽然将笔尖重重按在"玉藻"二字上。
"陛下......"太傅欲言又止。
少年天子突然起身,墨笔在宣纸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太傅,若堤坝将溃,是该保上游万顷良田,还是下游十万生灵?
"老迈的太傅望着雨中飘摇的宫灯,想起二十年前先帝同样的提问。
那时还是太子的萧景珩给出的答案,让先帝摔了最爱的钧窑茶盏。
"摄政王会选良田。
"萧明稷自顾自说道,"但朕听说,下游有个村落种着全大胤最好的海棠。
"***子时的更鼓穿透雨幕,萧景珩推开药庐的门。
沈云昭正在碾磨三七,见他中衣透湿地站在檐下,药杵险些砸中手指。
"我要一味药。
"他倚着门框喘息,肩头雨水在青砖上积成小洼,"能让人三日不眠,五感清明。
"沈云昭摔了药杵站起来:"五石散还不够?
要不要首接服砒霜?
"萧景珩低笑出声,笑着笑着突然剧烈咳嗽。
他扶住门框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几乎要戳破苍白的皮肤。
沈云昭冲过来扣他脉门时,触到掌心滚烫的温度。
"你发烧了。
"她声音发紧,"现在立刻......""沈云昭。
"他第一次唤她全名,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十二年前金明池畔,你说过会帮我做三件事。
"药碾里的三七碎成暗红的粉末,沈云昭想起那个飘着槐花香的夜晚。
那时他还是刚打完陇右之战的少年将军,而她不过是太医院学徒。
"第一味,我要提神散。
"萧景珩从怀中取出西南布防图,潮湿的绢帛贴在案几上,"能撑过三日朝会即可。
"沈云昭盯着他衣领上晕开的血迹,那是方才咳嗽时溅上的。
她突然抓过他的手腕,将三根银针狠狠扎进合谷穴。
萧景珩闷哼一声,冷汗顺着下颌滴落。
"十二年前的话,我后悔了。
"她拔出银针,看着他掌心血珠涌出,"但药我会配。
"***五更时分,崔琰带着满身雨水闯进枢密院。
萧景珩正对着青州河图咳嗽,案头提神散己经空了一半。
"查清了!
"崔琰将湿透的账册拍在案上,"陆延年用军粮换了三十船楠木,其中十船根本不是御用木料!
"萧景珩指尖划过账册上"西羌商队"的字样,突然低笑:"难怪要绕道潼关。
"他蘸朱砂在河图上画出血色弧线,"传令怀远军,改走阴平道。
"晨光刺破乌云时,沈云昭站在枢密院外的银杏树下。
她看着萧景珩披甲佩剑走向太和殿,玄铁护腕下隐约露出包扎伤口的细布。
树梢雨滴坠入衣领的凉意,让她想起昨夜把脉时触到的,那具躯体里逐渐崩坏的脉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