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爆裂声在耳边炸开。
陡然下坠,可怖的失重感让人忍不住放声大叫,却有一双手,坚定地、紧紧地护住了他。
他的眼瞳里映入了火光。
山林多木,北方的树高耸入云,隐约可见天边延绵的白桦林海。
红浪落地翻滚,起初是小小一片,而后贪婪地向外蔓延。
高温与窒息。
“……啊!!!”嘶吼声短促而沉闷,在房间内回荡。
庄白桦被自己的喊声惊醒,猝然从床上坐起。
外面天光大亮,也不知道现在己经是几点。
他瞳孔涣散,一动不动,望着斜射入窗棂的日光,虚脱地喘着气,一拳捶上心口。
咚咚、咚咚。
心脏在有力的跳动,是他还活着的证明。
庄白桦深吸一口气,拿过一旁的手机,看了眼时间。
十一点三十七分,这一觉睡得未免太久。
先前是美梦,后面又是个噩梦,庄白桦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地想,这两个梦都过于真实,他大概被魇住了,才会睡过头。
社交软件里,置顶栏静静地躺在最上端,对方始终没有发来新的消息。
其他聊天框也毫无动静,大家都知道他在补觉,没有发消息打扰,只有蒋玲给他发了句:这两天没有活动安排,好好休息。
]庄白桦回了句好,对方的状态立即变为正在输入中,不一会儿,又静悄悄地变了回去。
如此反反复复好几分钟,等他洗漱完回来,才看见蒋玲纠结着发来的内容究竟是什么。
这么久难得有空闲,这几天…….去看看他吧。
]保密工作我会做好,你不用管。
]这条消息过后隔了约莫两分钟,对方不放心似的,又发来一句:但也别太高调了,还是注意点。
昨天我说的,你再仔细想想,熬过这段时间,一切都会好的。
]庄白桦握紧手机。
半晌,他看着最后一句话,郑重地敲了个“嗯”。
蒋玲那边没再发消息过来。
庄白桦下意识地上划,看见置顶的那一颗星星时,因噩梦而动荡不安的心,才一点一点沉静下来。
他很想给乔繁打个电话。
没有别的理由或者原因,只是突然很想听到他的声音。
庄白桦面含笑意,熬了一夜的憔悴早己荡然无存,愉悦地按下拨通键。
嘟--嘟-第一遍打,无人接听。
庄白桦蹙眉,又拨了一遍,隔了好几秒,电话接通,传来的却不是乔繁的声音。
“小乔他己经睡下了。”
张妈唉声叹气“这孩子昨天等了一晚上,己经累了。”
庄白桦抿了抿唇:“我昨天,告诉过他不用等了。”
他的语气硬梆梆的,说出口后,连自己都觉得惊奇。
本想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他为什么不听。”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杂音。
“乔乔的脾气,您是知道的。”
老人叹息,似乎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说了句:“您.……还是多回来看看他吧。”
庄白桦握紧了手机。
汽车驶入别墅区,沿道栽种的绿植随风摇曳。
透过宽大叶片的间隙,还坐在车内的他隔着窗,向二楼望去。
落地窗边的窗帘从头垂到脚,严严实实,不留一丝间隙,即便正处日光正烈的午时,也不难想象室内是怎样一片昏暗。
他蹙起眉,吩咐司机加快速度,不知为何略感不安。
庄白桦归心似箭,终于等到一脚踏进门内,他整个人深吸一口气,放松下来,先前被强压下来的负面影响便一涌而上。
昨天在酒会上喝了不少,晚上又接连做了美梦与噩梦,没吃一顿饭便花了一小时车程急匆匆地赶来,先前还不觉得,此刻总算回了家,才感到头痛欲裂,险些站不稳身形。
一旁的张妈扶住他,用眼神示意一一桌上有碗蜂蜜水。
庄白桦依言走去。
温度有些凉了. 食的胃部一阵痉挛,他只尝了一口便放下碗。
元宵放假回家的佣人不少,留下来的则十分有眼力见,立即接过碗去,不待张妈阻拦,便己手脚麻利地处理了。
“唉,怎么这就倒了。”
张妈遗憾道,“托先生要回来的福,乔乔难得下次厨,连我都没尝到过几次呢。”
倒东西的佣人被她逗乐了:“您也太爱开玩笑了,冲碗蜂蜜水的事儿,哪算下厨呀。”
庄白桦却变了脸色:“这是乔乔做的?”眼见他一下子就变了脸,佣人虽然摸不着头脑,却也有些慌了:“呃,是、是的。”
张妈使了个眼色,把他往旁边推:“这里我来就行,记得下次可别瞎掺和了。”
在他们眼这一批佣人新换没多久,乔繁在他们眼中,大概就是别墅主人圈养的一只金丝雀,或是心情好时可以随意逗弄的玩物。
可她从庄白桦刚闯出一番名头起,便己跟在他身边当管家,乔繁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一一别说只是一碗凉掉的蜂蜜水,只要是他亲手做的,哪怕这水装满了冰碴子,庄白桦也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没关系的,先生。”
事己至此,张妈只好笑道,“以后日子还很长着呢,您会尝到的。”
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安慰,她却莫名察觉到,眼前之人的心情似乎因此一下好转了许多。
庄白桦唇角微勾:“是。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
他心情大好,满意地朝着楼上去了。
乔繁房间的门虚掩着,隔着一指宽的缝隙,能清晰地听见平稳的呼吸声。
他站在门外,忍了又忍,最终选择遵从内心,轻手轻脚地推了门进去,也不坐下,只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床上之人的睡颜。
他抬起手,似乎想帮乔繁捋一捋额边细细的发丝,然而念头刚起便放弃了。
他就这么注视着,目光像胶一样黏在上面,半点都舍不得移开。
......乔乔。
有那么一刹那,他想起了很多年前。
和眼前的铺陈布置全然不同,没有柔软的大床,没有奢华的房间,简陋的大通铺,床和床都是并排,垫絮和雨水黏在一起,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潮湿。
他满心烦闷,厌恶着那里,又不得不属于那里。
十西岁的庄白桦,若是和二十六岁的庄白桦站在一起,没有人会认为他们是同一个人。
前者冷漠又冷血,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多年,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像一匹荒原上游荡的孤狼。
后者却万众瞩目,无论何时,都能用恰到好处的淡笑,把属于自己的真实包装得密不透风。
十二年前的一月,风寒雨冻。
福利院的供暖设备己经坏了很久,没有人去修,于是冷雨顺着纸糊的窗,一点点地渗进房间,浸湿了满床。
第一次见到乔繁时,他正狼狈地趴在地上,被周围一众小孩当成坐骑。
这种事早己屡见不鲜。
那个地方本就如此,年长的欺负年幼的,年幼的欺负更幼的,食物链底层心中的怒与苦无从宣泄,一旦寻觅到更为弱小的群体,便会毫不犹豫地向他们举起屠刀。
人人都是受害者,人人都是刽子手。
庄白桦深谙此理。
来福利院三年,他己经学会了冷眼旁观。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即便看见他人受到迫害,只要没有影响自己,他就可以做到目不斜视地走过,不作丁点停留。
可是那天一庄白桦很难形容那天的感受。
被当成坐骑的孩子,他的眼神如此清澈,像肆意奔跑在林间的鹿,懵懂又茫然。
对上那样的眼睛,庄白桦的心突地一跳。
近乎是受本能驱使一等他回神,那孩子身旁己经空无一人。
而自己将正在发抖的人拥入怀中,顶着一脸的斑驳青紫,说了句:“没事了。”
“没事了。
他们不会再这样对你了。”
庄白桦道,“我会保护你。”
于是从某一天开始,福利院里的孩子们发现,那个供他们取乐的玩具,似乎不再好惹了。
他的身前,永远都有个更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
乔繁是温和无害的鹿,可庄白桦是匹狼。
惹了他的人,被他打得有多狠,没人不知道。
打得过就往死里打,打不过就用牙咬、用脚踹,只要还有一口气儿,他就能不要命。
很多人怕了,对他敬而远之,连带着他身旁的受气包,也逐渐不再是众人取乐的中心。
乔繁长相显小,可论年龄,他明明不是福利院里最小的那个。
庄白桦奇怪于他为什么会被人追着欺负,首到他把人带了回去。
“你叫什么名字?”“......”“乔......他的胸牌,皱着眉头仔细辨认,“第二个字太难了。
就叫你乔乔,可以吗?”贴身的胸牌被拿走,男孩靠着墙角,慢慢蜷缩起身体,微卷的头发一颤一颤。
庄白桦靠过去,才发现他腿上衣料己经洇湿了一大片,不禁惊诧:“你.…….怎么了?”乔繁不说话,泪珠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很久之后,庄白桦才明白那是为什么。
他刚认识乔繁时,这个瘦小的男孩既不会说话,也听不懂别人说的话。
逼得狠了,就只会缩成一团,好像那样就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然后偷偷哭泣。
庄白桦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屡次示好后,得到的都是一副仿佛遭受了莫大欺辱般的神情一一于是他想,算了吧。
保护一个人太累了,他也没有那个闲心。
救下这个孩子,己经是他生命十西年以来善心的极限,再无法分出一点多余的,去管别的事了。
庄白桦下了楼。
拐角处有群清洁工躲在那里抽烟。
天是蒙蒙的灰,混合着他们吞吐的烟雾,缓缓在这片空间里扩散,闷得人发苦。
他快步走过去,却忽然听到有个声音说:“那个小孩怎么样了?”壮汉眯起眼,夹远了手里的烟头。
他问:“什么小孩?”“就姓乔的那个啊。”
那人道,“院长亲自把他带进来的。
一开始待遇还好,过了段时间好像就....…”“赵哥。”
几个壮汉把烟头在手里转来转去,嘻嘻地笑着,“你在院长那边有人呐,消息最灵通,就告诉哥几个,满足下俺们呗?”姓赵的汉子不说话,只是笑。
等他们的恭维讲的差不多了,才开了口:“其实吧,这事儿本来也没多复杂。”
“那孩子一一你们以为跟以前一样,是那些爹娘不要的玩意儿,被主动送到福利院来的?”他说,“俺也是听俺哥说的,莫往外瞎传一-他是从城东那家收容所出来的。”
几人面面相觑,齐齐“啊”了一声。
姓赵的似乎很满意他们脸上的表情,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接着往下讲:“……那家收容所收的都是什么人,你们应该都知道吧?”咚咚、咚咚。
那是自己的心跳。
庄白桦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一群疯子!一群神经病!”那边,赵姓壮汉己经讲到激动处,兴奋地指手画脚,“那个姓乔的孬种,又蠢又呆,他连说话走路都不会,躲在一个地方能缩一天一一你们猜是为什么?他压根不是正常人,他是头野兽!”“一个人,一个正常的人。”
他将焚尽的烟蒂踩在脚下,碾了过去,“怎么可能在那种鸟不拉屎的山林里活那么久?”“在那种野地方,把畜牲当家人,他早就不是个人了。”
抽完了烟,他嗤笑着转身,“被进山打猎的猎户发现的时候,他抱着那头被打死的矮鹿一一哦,就是狍子,他还抱着它尸体不撒手,把它当娘呢。”
“兽孩,兽孩你们没听说过吗……意思就是被动物带大的,身上一点人的特性都没有......”“啧,我就知道这么多,你们莫问了哟......都干活去!再不工作,都吃不了兜走!”庄白桦从门后走出来。
拐角处己经没有人了,烟头散落一地,闪着黯淡的红光。
烟己经燃尽了,还是呛。
呛得人心口喘不过气。
那天晚上,久违地,他又一次做了那个梦。
红色的火焰像狰狞的巨爪,燃烧、蔓延,吞噬掉那些钢筋铁皮,也吞噬掉他最亲的人。
山道远处,成片的白桦林绵延在天边,叶片被风吹得鼓动,哗啦啦地摇摆。
他驻足在其中,泥潭般地深陷,着魔般地一遍遍质问自己一为什么,为什么。
庄白桦,他对自己说。
为什么你这么自私,从前如此,现在亦然。
以前害死了他们,现在究竟还要害死谁?他这样自责着、懊恼着,却忽地感到脸颊旁一阵凉意袭来。
所有窒息感与热浪,都在这突如其来的凉气之中,消失殆尽了。
一片清明间,他睁开了眼睛。
是个个子极矮的小男孩。
翘起的头发微微带点卷儿,面容狼狈,衣衫也破破烂烂,眼神却依旧明亮如初,透露出一股在福利院中显得可笑的懵懂。
庄白桦停了停,后知后觉地想到一-有点眼熟。
啊,是他。
他抬起手,压了压他微卷的黑发,道:“乔乔。”
见他醒来,乔繁高兴地把贴在他颊边的手放下,紧紧抓住庄白桦的手臂,眼神欣喜异常。
想起白天听到的那些话,庄白桦默了默,没表示反对,随他去了。
这种古怪的姿势维持了一会儿,庄白桦哈欠连天。
他轻抚乔繁的头顶,道:“不睡吗?”乔繁没说话。
庄白桦对他的沉默习以为常。
之前以为他是害怕他,如今明白了个中缘由,再说不出一句重话了。
他道:“好吧,那我也不睡。
陪着你,怎么样。”
乔繁看着他。
庄白桦笑了笑:“抱歉,忘了你还不懂这些话的意思。”
他指了指床铺,又比了个睡觉的手势。
乔繁缓慢地眨眼,好半晌,迟钝地摇了摇头。
庄白桦比了个疑问的手势。
乔繁继续摇头。
庄白桦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有点儿好笑地道:“这是什么意思?”出乎意料的,他看见面前的男孩缓缓动了动唇。
“会、会……”他说得磕磕绊绊,却还在坚持,“会、不好。”
怕庄白桦理解不了他的意思,他模仿着庄白桦睡觉的样子,躺下来身体不断颤抖,眼泪无声地流下。
庄白桦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手湿润。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这个人其实根本没有那么难懂。
他想,所以刚刚做噩梦的狼狈样子,都被他看进去了吗。
见他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乔繁高兴地飞扑过来,压在他身上。
窒息感传来,庄白桦哭笑不得,推了推身上像考拉一样挂在他身上的乔繁,没推动。
他刚想继续推,却忽地听到一道细若蚊呐的声音。
同前一句一样,那个声音磕磕绊绊,吐词模糊不清,发不准的音,莫名显得滑稽可笑,可在听清说的是什么时,他却彻底愣住了。
“.……哥。”
哥。
庄白桦一阵恍惚。
一他改主意了。
没关系,他想。
或许多一点善心也没关系。
保护一个人,也没有想象的那么费劲。
毕竟,时间还长,他们还有很久。
于是漫长的时间里,冷血的狼低下头颅,向天真的鹿,奉上了仅存的那点耐心。
他教会了乔繁说话,教会了他写字,教会了他像正常人一样走路。
当乔繁终于能不靠任何人的帮助,从走道这头完完整整地走到尾时,他扯动着面颊,做出一个有些牵强的笑。
笑得很丑,他自己知道,因为从来没练过。
但乔繁好像很喜欢,一下子飞奔过来,抱住了他,叫了声哥。
他说,“哥,你刚刚笑了,真好。”
“是吗”?庄白桦摸摸自己的脸。
他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是好。
但乔繁说好,那就一定是好了。
他开始对着镜子慢慢琢磨。
可是不管怎么努力,在看见乔繁的那一刻,那些熟记的技巧全都被抛在脑后,回过神的时候,他己经笑了,乔繁也是。
他和乔繁的关系越来越近。
萧索离群的狼,天真懵懂的鹿。
完全不搭界的两种人,却相处得越来越融洽,越走越近好像有什么东西失控了,他说不清,也不想去说清。
某一日的夜里,乔繁罕见的失了眠,怎么也睡不着。
他不睡,庄白桦也跟着不睡,趴在他旁边,慢慢地拍他的背,鬼使神差地,他说:“乔乔。”
乔繁从被子里探头,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
“听说……听说摇篮曲有助于睡眠。”
庄白桦抿了抿嘴,眼帘低垂,“昨天潘老师打电话哄她女儿睡觉,她唱的歌,我偷听到了。
如果唱一遍,乔乔是不是就会乖乖睡觉?”乔繁蹭地一声坐起来,眼睛闪闪发亮:“是。”
两个人都躲进了被子里。
黑暗里,彼此的汗水与呼吸都粘腻在一起,密不可分。
庄白桦清了清喉咙:“乔乔。”
乔繁看着他。
他道:“.…….我是第一次唱。”
乔繁笑了:“嗯。”
“那……那我真开始了啊。”
乔繁没说话,轻轻打了他一下。
主意是他先提的,事到临头,不知为何,庄白桦却莫名羞涩。
他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慢慢地开口,轻声哼唱起来。
“一闪,一闪,亮晶晶……”他拍着乔繁的背:“.……满天都是小星星。”
夜幕低垂,天空中万千繁星闪烁。
而地面之上,亦有人拥繁星入怀。
.……星星眨着小眼睛,闪闪烁烁到天明。
嘀嗒嘀嗒时钟声,我呼吸也轻轻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