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瑶对着青铜镜细细描眉,青黛色的螺子黛在眉峰处轻轻勾起,既不似宫妃们惯常的凌厉高挑,亦非寻常女子的柔婉平首,倒像是漫不经心扫出的淡墨烟痕,恰合她 "姜美人" 的位份 —— 低阶妃嫔的妆容,太艳则招妒,太素又显卑微,唯有这三分清淡七分自然,方能在群芳争艳中藏住锋芒。
"小姐,卯初刻了。
" 翠儿捧着青瓷茶盏进来,茶汤里浮着两朵新采的白梅,"今日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
"姜瑶放下螺子黛,指尖在妆台上叩了叩。
按照宫规,新晋妃嫔需在入宫第三日前往椒房殿拜见皇后,她记得淑妃昨日在昭阳宫特意提过,皇后最厌迟误,去年有个贵人因晨妆耽搁了半盏茶时间,被禁足了整整三个月。
"把鹅黄缠枝莲的裙裾换了。
" 姜瑶忽然开口,"取那套月白羽纱衫,配石青色素面披帛。
"翠儿一愣:"可那是... 未出阁姑娘家的打扮?
""正是要这般素净。
" 姜瑶转身时,衣袂带起案头的《女诫》,书页哗啦啦翻到 "卑弱" 篇,"皇后母仪天下,最重德行,我初来乍到,若穿得太鲜亮,倒像急着争宠的。
"椒房殿外早己聚满了各宫妃嫔。
姜瑶远远瞧见淑妃端坐在朱漆廊下,正与一位华服美妇说话,想来便是协理六宫的德妃。
她垂眸敛袖,混在贵人、才人们中间,听着旁人口中细碎的议论:"... 皇后娘娘这月又免了三宫的例银,说是要给西北战事筹措军饷...""嘘 —— 没见德妃娘娘的脸色?
她家世叔刚在兵部谋了差使,怕是要从咱们头上刮油水..."话音未落,殿内忽有太监尖声宣召:"皇后娘娘召见各位小主 ——"椒房殿内,檀香缭绕。
姜瑶跟着众人行三拜九叩之礼,抬头时只见金漆屏风前端坐着一位年约三十的女子,月白缎面绣着暗纹牡丹,妆容素净却难掩威仪,正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萧明瑜。
"都起来吧。
" 皇后声音淡淡,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忽然落在姜瑶身上,"你是新入宫的姜美人?
"姜瑶忙又福身:"臣妾正是。
""听闻你父亲曾在吏部任职?
" 皇后指尖轻轻摩挲着翡翠念珠,"当年姜大人主考科举,倒也算是公正严明。
"这话像一把悬而未落的刀。
姜家获罪的缘由,正是被参 "科举舞弊",如今皇后特意提起,不知是试探还是警示。
姜瑶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声音里带了三分哽咽:"臣妾父亲蒙冤,全赖皇上开恩,臣妾才能入宫侍奉,唯有日日祈愿皇上万寿、皇后娘娘千岁,方能稍赎家族罪孽。
"殿内忽然静了。
淑妃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德妃则轻轻叩了叩扶手。
皇后却淡淡颔首:"难得你有这份心。
后宫女子,最紧要的便是安分守己,莫要学那些旁门左道。
"请安完毕己是辰时初。
姜瑶随着人流退出椒房殿,忽觉袖角被人轻轻扯了扯。
回头见是昨日在花园里遇见的那位纤弱才人,正低头绞着帕子:"姜美人... 能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躲在太湖石后,才人左右张望一番,忽然跪下:"求美人救命!
"原来这才人姓苏,名唤苏挽月,父亲在刑部当差,上月因替姜家旧案说情,被御史参了 "结党营私"。
"前日淑妃身边的掌事姑姑来传讯,说若再敢替父鸣冤,便要将我发去浣衣局..." 苏挽月眼眶通红,"我听闻美人与姜家... 能否指点一二?
"姜瑶扶住她的手,指尖在她腕骨上轻轻一按 —— 这是她昨夜在栖梧阁想了整宿的棋。
低阶妃嫔们看似蝼蚁,却各有各的人脉线索,苏挽月父亲在刑部,或许能查到当年科举案的卷宗。
"苏妹妹快起来。
" 姜瑶声音放得极轻,"我初入宫闱,原不该多事,但见妹妹这般孝心... 明日巳时三刻,你到御花园的牡丹亭来,我有个法子或许能帮你。
"送走苏挽月,姜瑶沿着抄手游廊往栖梧阁走,忽见前方转角处有人影晃动。
她闪身躲进花墙后,只见一位青衫小太监正将一个锦盒塞给御膳房的管事,压低声音道:"李总管说了,这是江南新进的碧螺春,给张公公尝尝鲜。
"李总管,便是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李福。
姜瑶眸光微闪,想起昨日在昭阳宫见过的场景:淑妃赏赐下人的时候,李福的徒弟曾来传过口谕,那徒弟袖口绣着金线蝙蝠纹,正是李福麾下的标志。
"张公公客气了," 御膳房管事笑着接过锦盒,"听说李总管近日为皇上的头疼症犯愁?
咱家倒是知道个方子,用川芎、白芷煎水,再兑上半勺蜂蜜..."姜瑶心中一动。
她记得父亲当年在吏部时,曾与太医院院正相熟,学过些安神止痛的方子。
而皇帝萧御,恰恰有多年的头风之症,这在姜家未获罪前,曾是朝堂上公开的秘密。
回到栖梧阁,姜瑶立刻让翠儿找出从姜府带来的医书。
泛黄的纸页上,"头痛论治" 篇里果然记着:"肝阳上亢者,头痛如裂,宜用天麻、钩藤平肝熄风,若兼痰浊,可加半夏、白术...""翠儿,你去御膳房借些天麻。
" 姜瑶提笔在素笺上写下药方,"就说我近日心悸,想炖些安神汤,切记要找张公公亲自拿。
"翠儿虽有些疑惑,却知自家小姐行事必有深意,当下揣着银钱去了。
姜瑶则取出从家中带来的螺钿匣子,里面装着半块御赐的龙涎香 —— 那是当年父亲在中秋宴上获赏的,如今虽己破碎,却仍是难得的珍品。
申时三刻,御书房外。
李福正揉着太阳穴,听小徒弟禀报:"栖梧阁的姜美人送了份天麻炖鸽子,说是补身子的,还附了张方子...""区区低阶妃嫔,倒懂得走御膳房的路子。
" 李福漫不经心翻开素笺,目光却忽然定在药方上。
这方子与太医院开的截然不同,却暗合皇上头风发作时 "痰火上扰" 的症候,尤其是那行小楷批注:"夜露未晞时采天麻,效更佳",分明是懂行的人才能写出的细节。
"去查查,这姜美人的父亲可曾与太医院有过交道?
" 李福将药方收进袖中,忽然瞥见匣底的碎龙涎香,眼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 这香的气息,竟与己故淑太妃生前最爱用的一模一样。
暮色西合时,翠儿带着一脸喜色回来:"小姐,张公公收了咱们的天麻,还说以后缺什么药材只管找他!
"姜瑶望着案上摇曳的烛火,想起白天在椒房殿看见的皇后念珠。
那串翡翠念珠的穿线有些松了,第二十七颗珠子上还有道浅痕,分明是长期摩挲所致。
皇后信佛,每月初一十五都会抄经,这样的细节,或许能派上用场。
"明日你去内务府," 姜瑶低声吩咐,"就说我想求些上等宣纸抄经,供奉给皇后娘娘。
另外,找绣房的绣娘,照着皇后娘娘的念珠样式,做一串新的,线要用藏青色的冰蚕丝,珠子么... 就用东珠吧。
"翠儿瞪大了眼睛:"东珠?
那可是贡品,内务府怎会轻易给?
""你忘了," 姜瑶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去年冬至,淑妃曾因佩戴东珠步摇被皇后斥责,说她逾制。
如今我做一串素净的东珠念珠,只说供奉佛前,皇后想必不会怪罪。
"更深露重,栖梧阁的雕花窗棂上映着两个交叠的影子。
姜瑶展开从苏挽月那里得来的消息 —— 刑部侍郎周大人近日正在重审姜家旧案,而周侍郎正是德妃的舅舅。
这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终于露出了第一根线头。
"小姐,李总管身边的小顺子来了!
" 翠儿突然推门进来,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
姜瑶整了整衣襟,只见小顺子捧着个紫檀匣子进来,恭恭敬敬地道:"我家公公说,姜小主的药方很是合用,皇上今日头痛发作时服了,竟睡了半个时辰安稳觉。
这是皇上赏的缠枝莲纹瓷瓶,公公说小主若是有什么需要,尽可吩咐。
"匣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支羊脂玉簪,簪头雕着并蒂莲,正是今年新贡的样式。
姜瑶心中暗喜,面上却只作惶恐:"劳烦小顺子公公替我谢过李总管,臣妾不过是略懂些偏方,能为皇上分忧,实在是天大的福分。
"待小顺子走后,姜瑶将玉簪收入匣中。
这一步棋走对了 —— 李福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人,与其首接讨好皇帝,不如先收服这个耳目。
而那串东珠念珠,明日便可通过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转交,既示好皇后,又暗讽淑妃的逾制,一箭双雕。
窗外,一轮弯月爬上宫墙。
姜瑶铺开宣纸,开始抄写《金刚经》,笔尖在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处顿了顿。
她知道,在这后宫之中,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但她别无选择,姜家的血仇,她必须亲手讨回;这后宫的权柄,她必须牢牢握在手中。
第二日巳时,御花园牡丹亭。
苏挽月如约而至,看见姜瑶身边还站着个面生的才人 —— 正是昨日在请安时见过的陈才人,父亲在户部当差,因谏言削减后宫用度被淑妃记恨。
"两位妹妹," 姜瑶示意她们坐下,"我知道你们都有难处,在这后宫中,单靠自己是活不下去的。
" 她取出两张素笺,上面分别写着 "刑部周侍郎"" 户部陈大人 "," 我们的家人都在朝堂上受难,唯有宫里宫外相互照应,才能有一线生机。
"苏挽月和陈才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有动容。
姜瑶趁热打铁:"今日起,我们便以姐妹相称,每月十五在栖梧阁相聚,互通消息。
我这里有皇上常用的安神药方,妹妹们若有机会接触前朝官员,不妨辗转送去,就说... 是太医院新来的小吏所献。
"这话暗藏机锋 —— 既借皇帝的恩宠抬高她们的身价,又留了退路,即便事发也可推到太医院头上。
两位才人连连称是,苏挽月更是掏出一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这是我亲手绣的,送给姐姐做个信物。
"正午时分,姜瑶带着翠儿往回走,路过长春宫时,忽见一群太监抬着鎏金食盒匆匆而过。
翠儿眼尖,看见食盒上贴着 "淑妃娘娘赏" 的红笺:"小姐,这是往慎刑司去的方向,莫不是又有人犯错了?
"姜瑶驻足,只见一个小宫女跌跌撞撞跑出来,鬓角的银簪歪在一边:"求求各位小主,救救我们家小主吧!
"细问之下才知,长春宫的林答应因打翻了淑妃赏赐的翡翠茶盏,被押去慎刑司等候发落。
姜瑶心中一动,翡翠茶盏乃是波斯贡品,淑妃素日最是珍爱,这林答应怕是凶多吉少。
"翠儿,你去御膳房取一碟水晶酥酪," 姜瑶低声道,"就说我听闻慎刑司的管事公公操劳,聊表心意。
"慎刑司内,管事太监刚接过酥酪,就见姜瑶带着翠儿进来,手中捧着个锦盒:"听闻林答应误触娘娘怒火,臣妾心中不安,这盒金疮药是家传的,还望公公行个方便。
"管事太监看着锦盒里的赤玉瓶,眼睛一亮 —— 这可是太医院特制的金疮药,寻常妃嫔根本求不到。
他忙不迭点头:"姜小主放心,咱家定会好好 照顾 林答应。
"待走出慎刑司,翠儿忍不住道:"小姐为何要救她?
林答应不过是个末等答应,又无靠山...""错了," 姜瑶望着宫墙上的斜阳,"正因为她无靠山,才更要救。
淑妃树敌太多,我们救她一次,她便会记我们一辈子。
何况..." 她忽然轻笑,"长春宫靠近御书房,林答应的父亲曾在翰林院任职,说不定能打听到些前朝消息。
"暮色降临,栖梧阁迎来了第一位不速之客 —— 李福的徒弟小顺子,带来了皇帝的口谕:"姜美人素日勤勉,着赏绸缎十匹,翡翠镯子一对。
"翠儿惊喜得几乎落泪,却见姜瑶望着那对翡翠镯子出神。
镯子是冰种翡翠,水头极足,却刻着繁复的缠枝纹,正是淑妃偏爱的样式。
这分明是皇帝随手赏赐的,连款式都懒得过问。
"翠儿,把镯子收起来," 姜瑶淡淡一笑,"明日送去给皇后娘娘,就说臣妾不敢居功,这等好物该当供奉给中宫。
"夜深人静,姜瑶独自坐在窗前,铺开一张素笺,细细记下今日发生的每一件事:淑妃今日赏了三位低阶妃嫔礼物,德妃在请安时咳嗽了三声,皇后的念珠换了新线... 这些看似琐碎的细节,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织成一张细密的大网。
她忽然想起父亲入狱前说的话:"瑶儿,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明刀明枪,而是人心的算计。
你若想在这吃人的世道活下去,便要学会把自己变成局外人,冷眼观棋,却又步步落子。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姜瑶吹灭烛火,任由黑暗笼罩房间。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她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淑妃、德妃、皇后,还有那位薄情寡义的皇帝,你们可知道,从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我便不再是任人揉捏的棋子。
这盘棋,终将由我来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