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下山了。
云清学宫建在高耸入云的山头,许宴清自上山就再没下过山,因爬山太累。
许宴清收到信时正打算偷虚清养的鸡,她凝神紧盯一只肥美母鸡,正待她悄声靠近时被师弟何元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师姐,山下派人给你送信了。”
得,鸡被吓跑了。
她微一蹙眉接过信,信上只有两字——“速归”。
许宴清“啧”一声,回京的路途遥远,她己然觉得累了。
她揉了揉何元的脑袋,“你师姐我要下山了。”
何元“啊”一声,张开手要抱她却被她推开,“眼泪别擦我身上,我这可是新做的衣裳。”
何元当下便委委屈屈去找虚清,同虚清说许宴清要下山了,要下山了还欺负他!
岂料虚清只听进她要下山的消息,乐呵呵捋捋胡须,眼中笑意藏不住,“走了好,走了好啊,走了我的鸡就安全了。”
门外收拾好行李正准备辞行的许宴清敲门的手一顿,慢慢将手放下,后撩起衣摆,提脚踹门而入。
虚清吓得胡须一颤,回过神来瞪她一眼,“孽徒,门坏了你赔。”
许宴清耸肩,“我如今要走了,你上哪找我赔去?”
“我如今要走了,您老定是舍不得我吧?”
许宴清又笑眯眯道。
虚清气的牙痒,将她往外推,“滚滚滚,我这辈子造了什么孽会有你这么个徒弟,快滚,别碍眼。”
虚清推她走,何元舍不得又拉着她,这二人一拉一推受罪的只有许宴清。
还算虚清讲情义,她到山门时虚清带着学宫众人来给她送行。
宋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何元更是满脸泪痕,大师兄顾月笙也红了眼眶,拍拍她的肩,“师妹,你这一走,也不知何时才能还我银子了。”
许宴清也拍拍他的肩,颇有几分豪气,“等我回京发达了,连本带利还你。”
“还有利呢?”
顾月笙眸中一亮。
“自然,自然,你师妹我何时骗过你。”
许宴清含笑同他保证。
闻言他眸中光亮灰暗一片,“那看来是没戏了。”
这人真是,好生无趣!
她又摸了摸宋雪的小脸,揉揉何元的脑袋,安慰道:“别哭,等我死那天你们哭个够。”
许宴清说的是真心话,但他们俩哭得更厉害了。
虚清轻咳两声,敲了敲许宴清的脑袋,送她出山门。
“你回了京若惹了什么麻烦别说你是我徒弟,我丢不起这个人。”
“那不得好好同人介绍介绍我的好师父。”
许宴清说完肆声大笑,看到他抬起的手以为又要挨打当即转身就跑。
虚清却只是抓住她的衣袖,沉声道:“是非之地,你多保重。”
“真出了什么事你师兄弟们也会……”许宴清背过身时眼眶湿润,她打断虚清的话,“我若真出了事,才不告诉你们,让你们看我的笑话。”
她语调一沉,“师父,徒儿走了,你多保重。”
她轻轻甩开虚清老头的手,又扬着调子,“我惹了事定要让天下人知道我是你徒弟,让您老脸都丢尽,哈哈哈……”许宴清不敢回头,这条路,注定要她一个人走下去的。
许宴清到山脚时终于得见接她的车马,二话不说就往里钻,端起茶就饮。
累,是真累。
许伯笑呵呵的站在车外让她慢点喝,“小姐,老爷可惦记你了,早早就让人来接你。”
她哼哼两声,“他应该的,谁让他当年不跟我商量就把我送上山。”
“老爷也是为你好。”
许宴清当然知道是为她好,只是当年的事在她心里依旧是个坎,她过不去。
许宴清打开一旁的箱子,里面是套男装,她拿出来换上,将宫学服整齐叠好放进箱中。
许宴清是许太傅的嫡女,自小得先帝圣恩与太子一同长大,十二岁那年被送进云清学宫,虚清教她文学又教武学,十五那年及笄她也没回京,是虚清给她办的及笄礼。
如今许宴清十八了,按虚清的说法,她怕是回去成亲的。
呸!
成亲哪还须新帝催她,那封信分明是新帝的手笔。
彼时她还浑不在乎,“总不能让我去当官吧。”
此时许宴清看着手中圣旨,实觉脸疼。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今许氏太傅之子宴知,德才兼备,忠良敦厚,特封为监察御史,望恪尽职守,不负圣恩。”
宴知?
谁?
她愣神许久,首到李公公朝她使眼色。
“臣,谨遵圣意。”
许宴清捏着圣旨的手有些颤,李公公笑眯眯的凑到她跟前,“咱家在这恭贺许大人了,走吧,跟咱家进宫面见圣上,多年不见,圣上可一首记挂着大人呢。”
真能瞎扯。
原她穿男装不束胸,如今得日日束胸了。
承天殿内,坐着的是靳玄礼,站着的是李公公,跪着的是许宴清。
“臣,参见圣上,圣上万安。”
靳玄礼将她扶起,“知道你生朕的气,你那金贵骨头何时跪过朕?”
幼时许宴清初生牛犊不怕虎,仗着与太子打过架的交情愣是不曾跪过他,可他如今贵为天子,岂有不跪之理?
“圣上言重,身为人臣,岂敢大逆不道不跪圣上。
望圣上开恩,念及臣年幼无知,恕臣幼时未跪之罪。”
许宴清一番话谦卑有度,靳玄礼冷哼道,“李福德,传令下去,今后许宴知不必对朕行跪拜之礼。”
李公公领命下去,许宴清抬头揉揉肩,“谢圣上恩典。”
靳玄礼幽幽瞥她一眼,“朕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
“圣上未免太坑人,让我一介女子扮男人做官,这倒是不欺君了,这欺的是天下人。”
“再者,女子怎能扮好男人?”
他扫一眼许宴清胸前,拨弄着扳指,“你自小算是在宫中长大,幼时便常做男装打扮,京中认识你的人不多,再者你从小浑得哪有个大家闺秀的模样?
你身量又不矮,又是习武之人,束个胸何人看得出来?”
说的好听,合着被勒的不是他。
许宴清咬一口糕点,“京中都知我爹就我一个女儿。”
他点头,“是,所以朕将许宴知是许宴清同母胞弟的谣言散布出去了,因身体不好自小被太傅送去云清学宫,后来许宴清十二岁也被送去云清学宫,及笄后病逝。”
靳玄礼依旧端着笑意瞧她,她无端生寒,许宴清握着茶盏,指尖因用力有些泛白,但她面上不显,口吻轻松,“圣上倒是思虑周全,苦了我要日日束胸。”
至此,许宴清被迫病逝,这世上再无许宴清。
靳玄礼眯眼轻笑,“你如今能文能武,当官正好,朕身边正缺心腹。”
“罢了,”许宴清站起身来拍拍衣襟,“望圣上早日开辟女子为官之路,也好让我少束几年胸。”
“自然,朕不是还指着你帮朕解决那群老顽固么?”
许宴清出宫时日头正好,却是浑身发冷,她抬起手虚掩阳光,回望身后红墙,头一次觉得喘不过气来。
宴清,宴知,好一个同母胞弟。
许宴清看不清前路却是无路可退。
那还真是,完犊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