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茶窖的青瓦上垂落着珠帘般的雨丝，苔痕斑驳的砖墙上凝着雾霭，将陈年茶香洇染成一片朦胧的旧梦。
陆九霄握着刚出窑的青瓷盏，茶汤里浮着两瓣舒展的金骏眉，那是他与沈青禾儿时共同培育的”青梅雪“茶种——如今茶盏尚在，执盏人却己隔着资本与传承的鸿沟。
木楼梯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极了那年她偷穿母亲绣鞋跑过回廊的声响。
陆九霄指尖一颤，茶汤在盏中荡开涟漪。
月白旗袍的倩影转过砖柱，油纸伞尖的水珠正沿着伞骨滚落，在青石板上敲出平仄不均的韵脚。
沈青禾抬头，唇角的浅笑比檐角冰棱更冷：”九霄，别来无恙？
“他望着她腕间晃动的银铃，那是十五岁生辰时他亲手编的穗子。
此刻银铃沉默，唯有伞面的雨水顺着绢面滑成泪痕。”
青禾，你从前最爱嗅这茶窖的陈香，说像老故事泡在水里的味道。
“陆九霄将茶盏推过斑驳的木案，热气氤氲中，当年在茶树下分食桂花糕的剪影与眼前人渐渐重叠，”如今你带着蚀骨冰符来，可是连旧时光都要冻成碎片？
“沈青禾的指尖掠过茶架上的锡罐，霜色在她指腹漫开：”你总爱提从前。
“话音未落，冰蓝色符箓己从袖中旋出，七十二片冰棱如寒梅破蕊，在窖中织就一张森冷的网。
陆九霄骤觉茶香一滞，抬头见沈青禾眼中映着冰符的冷光，却藏着他读不懂的暗涌——像极了那年她抱着濒死的茶花在雨里哭，眸中也是这样的水光与霜色交织。
他不及细想，青瓷盏己在掌心碎成齑粉。
金骏眉的茶汤泼在青砖上，竟如墨汁般洇出《茶经》残句。”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陆九霄以指为笔，在飞溅的茶汁中勾勒出火红色符箓，那是父亲教他的”茶焰诀“，专破阴寒之术。
茶汤遇火蒸腾，化作万千金鳞游鱼，与冰棱相撞时，竟发出玉瓷相叩的清响。
沈青禾的伞尖垂落冰棱，却在看到游鱼眼睛时猛地怔住——每条金鳞之上，都映着她与陆九霄在茶田追蝴蝶的倒影。
那是被她刻意冰封的记忆，此刻竟被他以茶为媒，从时光深处钓起。”
收手吧，“陆九霄的声音混着茶香与灵力，”你我曾在茶神祠前发过誓，要护这茶山千年灵脉……“”茶神祠的签筒早被雷火劈碎了！
“沈青禾突然尖声打断，冰符骤然爆发出刺目蓝光。
整座茶窖的梁柱开始结霜，陈年茶饼上凝出冰晶，连陆九霄发梢都落了层白。
她望着他眼中的震惊，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他为救坠崖的自己，在肩上留下的那道茶枝状疤痕——此刻那疤痕正透过单薄的衣料，泛着灼人的红。”
对不起……“沈青禾的低语被冰裂声吞没。
陆九霄咬破指尖，血珠滴在碎瓷片上，竟拼出个残缺的”护“字。
茶窖地面突然浮现出《茶经》篆刻的纹路，那些被冰棱冻住的茶叶竟在血色中舒展，化作千万片金箔，如候鸟归巢般扑向冰符。
沈青禾看着他发间的银铃穗子被气浪扯落，终于再也握不住手中的符箓。
冰棱碎落的声音像极了心碎的节奏。
陆九霄接住摇摇欲坠的她，嗅到她鬓间残留的”青梅雪“茶香——那是他们用初雪腌制的茶露，曾藏在茶窖最深处的陶罐里。
沈青禾靠在他胸前，听着他剧烈的心跳，忽然看见砖缝里钻出株嫩芽，顶着两片冰晶，却倔强地朝着窖顶透光的地方生长。”
他们说，若我不这么做，就断了茶山的水源。
“沈青禾的泪落在他手背上，比冰符更冷，”九霄，你知道的，我根本学不会什么冰符……这些年，我连泡茶的水温都记不住……“她扯下腕间的银铃，露出被符咒灼伤的皮肤，那些冰棱原是借了天机阁的法器，才能伤他分毫。
陆九霄望着她腕上的伤，忽然想起窖顶那株被雷火劈过的老茶树，年年春天都会从焦黑的枝干上抽出新芽。
他解下自己的银铃穗子，轻轻缠在她腕间：”青禾，当年我们在茶神祠前种下的青梅雪，今年开了七十二朵茶花。
“他指尖抚过她冰凉的手背，灵力化作茶露渗入她肌理，”等这场雨停了，我们去看茶花吧。
“沈青禾抬头，看见他眼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还有茶窖顶端漏下的、细碎的天光。
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两个孩子在茶田里追逐流萤，他说将来要建一座天下最暖的茶窖，让所有好茶都能在寒冬里做春天的梦。
而现在，她带来的冰寒正在他的灵力中融化，化作满地水光，映着头顶的青砖黛瓦，像极了那年他们共同看过的、倒映在茶碗里的星空。
油纸伞落在地上，骨节发出轻响。
沈青禾终究没有接过他的手。
她转身时，月白旗袍的下摆扫过满地碎冰，却在经过茶架时，悄悄将半片金鳞塞进了陈年茶饼的缝隙——那是陆九霄茶焰诀留下的残片，或许能在某个雪夜，为他抵挡一次风寒。
茶窖的木门吱呀关闭，雨声重新淹没了一切。
陆九霄捡起地上的银铃穗子，发现穗尾缠着半片冰晶，形状竟与当年沈青禾送他的茶花一模一样。
他忽然笑了，指尖抚过砖墙上的《茶经》纹路，那里不知何时己长出了新的茶苔，在冷雾中泛着微光。
这一晚，陆家茶窖的茶香格外清冽。
有人说，那是冰与火在陈年茶饼里谈了一场旧梦；也有人说，是青梅与白雪在时光里，终于找到了重逢的方式。
而藏在砖缝里的那株嫩芽，正顶着冰晶，朝着有光的方向，悄悄舒展了第一片新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