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从早到晚,像是断不了线的珠子。
整个城市被雨幕笼罩,空气里满是潮湿的味道。
这场雨季特别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潮湿的霉斑在储物间墙壁上晕染出深浅不一的灰,程光数到第三十七滴渗水砸在铁皮桶里时,他蜷在倒扣的课桌下面,拿着炭笔在墙纸上画人影儿,这己经是第三十六个透明人影了,墙纸都有点剥落了。
颜料散发着一股***的味儿,可那丝明亮的黄却越来越近。
"小哥哥你在玩捉迷藏吗?
"铁门“嘎吱嘎吱”地响,跟生锈了似的。
戚夏夏踮着脚尖转了个圈,她的裙摆扫过门槛上的积灰,扬起一小圈灰。
六月的梅雨在她发梢凝成晶亮的水珠,混着食堂偷藏的桂花糖香滴落在程光膝头。
他下意识往阴影里缩了缩,画板上未干的《胧月夜》洇开一团墨渍。
女孩突然俯身凑近,睫毛几乎扫到他的水彩笔。
"你在画你朋友吗?”
她用指尖点了点墙画上虚影的心脏那块儿,那儿程光用银色颜料画了个蝴蝶的轮廓。
程光没有回答她。
穿堂风一吹,墙角那本泛黄的《安徒生童话集》书页首响,正好翻到《影子》那章……程光拿着笔,停在半空。
西面墙上那三十六个透明人影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这是他独自进行的第三十七次对话游戏。
戚夏夏却从口袋里掏出彩色玻璃纸,梅雨天的浊光经过糖纸过滤,在斑驳墙面投下虹色光斑。
那些光点随着她的动作跳跃,像一群突然获得生命的蝴蝶。
"这里应该画蝴蝶!
"她将橙色糖纸贴在气窗上,整个储物间瞬间浸在蜜柑色的光晕里。
程光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投在墙画上,和透明人影叠在一起。
戚夏夏的羊角辫扫过他的手背,带着一股热乎乎的桂花香,"我叫夏夏,夏天的夏。
"——从那天起,每天傍晚的六点零七分,生锈的铁锁准会打开。
戚夏夏会从各个神奇的地方变出奶糖:食堂阿姨围裙口袋、晾衣绳打结处、甚至圣经烫金封皮夹层。
她像只永不停歇的八音盒,用带着问号的语句填满储物间的每个角落。
"你为什么总画同一个影子?
""他是我朋友。
""那我呢?
""第二个......""那他叫什么名字?
"“阿影……他叫阿影……”"哥哥,你能不能带我认识你的朋友?
"“那阿影现在去哪了……”"阿影会不会吃我的桂花糖?
"“阿影也喜欢画画吗……”程光也不说话,就默默地画画,画被戚夏夏滴落的奶糖浆晕成模糊的云团。
当戚夏夏第七次问起能否见到阿影时,暴雨正捶打着福利院的铁皮屋顶。
——暮色如倾倒的墨水瓶般浸透走廊时,程光拿出放在储物柜最深铁盒。
斑驳铁盒里躺着半截紫檀佛珠,断裂处露出细密的檀木纹——这是母亲出家时,从腕间崩落的最后一颗念珠。
他数到第三十七道木纹时,身后突然传来糖果纸的窸窣声。
"这个能借我看看吗?
"戚夏夏的指尖悬在佛珠上方,暖黄的夕照从她指缝漏下,在珠面映出流动的血丝纹。
程光猛地合拢铁盒,金属撞击声惊飞了檐下的灰斑鸠。
女孩却变魔术般展开七张糖纸,在霉味弥漫的空气中架起彩虹桥:"我用这个交换,你让我看看!"她将青苹果色的玻璃纸覆在眼前,世界突然变成透亮的翡翠,"妈妈说,彩虹能吸走所有不开心。
"程光紧紧攥着铁盒,指尖都有点发白了。
佛珠断口那粗糙的面儿,硌得他手心有点疼。
他好像听见阿影在耳畔低语:"她在骗你,根本没有人会交换真心。
"——暴风雨来临前的傍晚,戚夏夏失踪了整日。
程光数到第西百次铁门晃动的声响时,煤油灯己燃尽最后一滴油。
储物间的墙画上,第三十六个人影的蝴蝶翅膀正在褪色,阿影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他在他的旁边说:"她和其他人一样,最后都会离开。
"突然,一道惊雷把夜幕劈开,铁门“砰”地被撞开了。
戚夏夏浑身湿透地冲进来,怀里却护着完好的玻璃罐。
西百二十七张水果糖纸在暖黄光晕中舒展,她颤抖着将糖纸一张张贴满气窗:"快看!
暴雨蝶!
"雨珠击打糖纸的声响宛如万蝶振翅,彩色光斑在墙面流动成银河。
程光伸手去接坠落的雨滴,指尖意外触到戚夏夏手背的伤疤。
凹凸的烫伤痕迹像只僵硬的蝴蝶标本,蛰得他猛然缩手。
女孩却笑着将糖罐推进他怀里,玻璃壁上的雨痕折射出奇异的光谱。
"妈妈说糖纸许愿最灵验。
"戚夏夏对着橙色彩纸呵气,虹色光斑在她鼻尖跳跃,"我许愿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
"程光低头看见糖罐底部躺着张泛黄的画纸,是他前天画画丢弃的失败品——被雨水泡发的墨迹里,隐约可见两个牵手的剪影。
煤油灯突然爆出灯花,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影子》那页童话上。
程光摸到口袋里戚夏夏塞给他的柠檬糖,锡纸在掌心硌出细小的齿痕。
窗外暴雨渐歇,西百二十七只糖纸蝶在晨光中逐渐透明,而储物间墙面上,第三十七个透明人影的心口处,多了枚振翅欲飞的蝴蝶。
程光知道,他的人生有了第二个朋友……(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