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 楔子
春寒日,最近刚下过雨,青砖冷得像冰,寒意顺着膝盖爬上来,刺得骨头发疼。
楚晗之死死掐着掌心,指甲几乎陷进肉里,才勉强压住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狂喜——不能失态,不能在王府女官面前露出一丝破绽。
明黄的绸布倏然展开,朱砂御笔的字迹如烙铁般烫进眼底——“礼部侍郎庶子楚晗之,温良恭俭,赐婚玥王萧恒,为侧妃。”
玥王。
萧恒。
楚晗之的呼吸几乎停滞,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千万只雀鸟在胸腔里扑棱着翅膀,撞得他心口发疼。
帝后最宠爱的女儿,自幼被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天之骄女。
侍郎庶子,自幼埋在深宅大院的坟茔内。
楚晗之没见过萧恒,可他听过太多关于那位亲王的传闻。
十五岁平定北疆十二部,凯旋时朱雀大街两侧的公子们掷下百花,几乎铺满整条御道,帝后在麟德殿设宴,亲自为她斟酒,就连当朝太女——萧恒长姐萧峥——都要温声同她商量政事。
何等尊贵的人物,要娶他。
一个礼部侍郎府的庶子,一个被兄弟踩进泥里的疯子。
天差地别的位置。
这场荒唐婚事,说来可笑。
玥王萧恒的后院,是京城出了名的龙潭虎穴。
帝后宠她如珠似宝,各路宗亲长辈又极其难缠,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门当户对的公子们宁愿低嫁也不敢蹚这浑水,以至于王妃之位空了整整三年。
而楚晗之——“不过是个玩意儿!”
楚明之昨夜踹开他房门时,就是这么说的。
昏暗的烛火映着西弟狰狞的脸:“淮阳侯述职时在女帝面前多嘴,说我侍郎府治家不严,害得长兄婚事险些黄了!
女帝为了安抚侯府,随手把你扔给玥王当个逗闷子的雀儿……”碎瓷片溅到楚晗之脚边,他低头看着衣摆上沾的茶渍,突然笑了。
雀儿又如何?
楚晗之不在乎。
总好过在这吃人的楚府,做一辈子见不得光的老鼠。
他在楚家和兄弟、母亲的侧室们斗了多年,早就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
淮阳侯府与楚家的姻亲己成,楚谦之嫁得风风光光,可京城里的流言却未停歇——都说楚家公子们内斗得厉害,连带着门风都遭人议论。
“接旨吧。”
女官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
楚晗之膝行几步,双手虔诚地摊开,明黄绸缎落入掌心的瞬间,他险些落泪——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触碰到象征皇权的东西。
圣旨很轻,却又重得让他指尖发麻,他小心翼翼地将它卷好,抱在胸前,像护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女官的皂靴踏出门槛后,院内一时寂静无声。
楚晗之慢条斯理地拍去膝上灰尘,转身时,正对上几双淬毒的眼睛——楚明之的脸色比锅底还黑,楚昭之更是鼓着腮帮子,活像只被抢了食的河豚。
“三哥好本事。”
楚明之阴阳怪气,“长兄前脚刚嫁进淮阳侯府,你后脚就攀上了更高的枝儿。”
楚晗之抱紧圣旨,忽然向前一步。
他这一步踏得极突然,惊得众人齐齐后退。
阳光从窗棂斜射进来,照在他微微扬起的下巴上——那里还留着昨日被楚明之掐出的淤青。
“西弟。”
他轻声道,“你猜猜,玥王殿下若是知晓,你们曾把我关在祠堂三天不给饭吃……”楚明之的脸色瞬间惨白。
侍郎府与楚晗之同辈的兄弟,有一个算一个,几乎都欺负过楚晗之,此时听了这话,登时僵在原地,一个个瞪着眼,活像被雷劈了的鹌鹑,一动不动。
“兄长。”
他歪着头,眼睑上的小痣在烛光下红得妖冶,“我的嫁衣,记得用云锦裁。”
回到西厢时,暮色己沉。
楚晗之反锁房门,才敢让手指颤抖起来。
他展开圣旨看了又看,忽然把脸埋进绸布里,无声地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浸湿了明黄的缎面。
院外远远传来楚昭之气急败坏的叫骂:“不过是个玩物!
玥王府吃人不吐骨头,看你能得意几天!”
楚晗之擦干眼泪,将圣旨仔细收进檀木匣。
匣子底层,躺着一枚褪色的铜钱——是生父活着时,常年带在身边的爱物。
“爹。”
他轻声道,“儿子要飞出这个笼子了。”
阿禾踮着脚点亮烛台,昏黄的光晕里,楚晗之怀中紧抱的圣旨泛着明黄的微光。
阿禾看呆了,手指在灯芯上停留太久,烫得缩了一下,却顾不上疼:“公子,咱们……咱们真的能……”“嗯。”
楚晗之将圣旨供在案头,取下束发的素银簪。
簪身细长朴素,只在尾端刻着一道浅浅的波浪纹——这是父亲梁锦河留给他的遗物。
簪尖处有一道细微的凹槽,若对着光看,能瞧见里头藏着极细的暗纹。
若此物还新,其实不该是一个侧室该有的精细物件。
“阿禾。”
楚晗之忽然开口,指尖轻轻摩挲簪尾,“你说,父亲若在天有灵……”窗外骤起一阵穿堂风,烛火剧烈摇晃,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成一只挣扎的雀。
阿禾突然扑通跪下:“公子定能平平安安!
奴才听说玥王虽受宠,但却并未恃宠而骄……”“嘘。”
楚晗之打断他,将银簪重新别回发间,低声道:“这簪子,是父亲死前一日给我的。”
他揉了揉手腕:“父亲留给我时,说希望我一生平安。”
离大婚还有七日,西厢来了位不速之客。
“老奴姓严,奉王爷之命来教规矩。”
银发女官立在院中,手中玄铁戒尺泛着寒光。
这人虽自称教习女官,可鹰隼般的双眼却像是能看透人心,阿禾偷瞄她腰间悬着的金鱼袋——那是王府二等女官才有的信物。
楚晗之规规矩矩行大礼,却在俯身时,敏锐地注意到女官的目光在他发间的银簪上停留了一瞬。
“第一课。”
戒尺带着风声抽在膝窝,楚晗之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里衣,阿禾要冲上来搀扶,却被女官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在王府,主子不问,不得开口。”
女官的声音冷得像冰,“第二课——”她突然掐住楚晗之下巴,迫使他抬头,枯瘦的手指抚过他右颊淡疤:“这伤怎么来的?”
楚晗之睫毛轻颤,眼底适时浮起一层水光:“回大人的话,是……是小时候不小心……”“啪!”
又一记戒尺抽在背上,***辣的疼。
女官弯腰,在他耳边低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见:“王爷让老奴来看看,皇上和君后赐给她的,到底是真的跳脱鸟雀……”她指尖突然划过楚晗之的喉结:“还是条会咬人的蛇。”
楚晗之瞳孔微缩,却在下一秒露出惶恐的神色:“卑,卑不明白使君的意思……”女官冷笑一声,首起身:“装得不错。”
她转身离去时,袖中滑落一个东西,叮当一声,滚到了楚晗之脚边。
铜色亮面,外圆内方——是枚崭新的铜钱楚晗之盯着那枚铜钱,忽然笑了。
原来王府派来的不是教习女官——是来判他斤两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