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满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母亲正在补二姐的红花的确良衬衫,领口处多绣了朵玉兰花——那是昨晚她偷偷塞进母亲针线筐的设计图。
“醒啦?”
周秀兰抬头笑,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线头,“你二姐今天相亲,非说领口太素。”
她举着衬衫往窗户前凑,晨光里,针脚细密得像给布料绣了层月光。
苏小满心里一紧,前世正是这场相亲,让二姐错过了省艺校的招生考试,一辈子困在厂长家的麻将桌上。
堂屋传来二姐苏建芳的骂声:“苏建军!
你把我新烫的刘海压塌了!”
大哥举着牙刷从里屋窜出来,二八自行车的车钥匙还挂在裤腰上:“谁让你睡我上铺!
爸说了,今天我骑车送你去茶馆!”
他故意晃动车钥匙,金属碰撞声混着煤炉上的米粥香,在六月的晨雾里荡开。
苏小满跳下床,扯住二姐的袖口。
对方刚烫的卷发还带着药水味,发梢沾着母亲梳头时撒的桂花粉:“二姐,那个王胜利不是好人。”
她压低声音,前世见过的场景在眼前闪回——暴雨夜,二姐抱着满身淤青的孩子敲开家门,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正是今天男方要送的“定情信物”。
“去去去,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苏建芳甩开花布手绢,却在看见妹妹眼底青黑时顿了顿,“怎么,昨晚又熬夜整理复习资料了?”
她嘴上嫌弃,手指却轻轻替小满压平翘起的刘海,带着少女的脂粉香。
厨房传来父亲的咳嗽声,苏建国正在往铝饭盒里装霉豆腐——那是给机械厂王厂长准备的“见面礼”。
周秀兰把绣好的衬衫递过来,指尖划过女儿手背上的红痕:“昨晚缝纫机针脚太密,划着了?”
那是小满偷偷改校服版型时扎的,此刻在晨光里像朵倔强的小花开着。
“我跟你们一起去!”
苏小满突然抓住大哥的车把,二八自行车的铃铛被撞得乱响。
苏建军愣了愣,突然咧嘴笑了,胡茬子蹭得妹妹额头发痒:“行啊,坐哥后座,咱给二姐把把关!”
他故意压低声音,“听说那姓王的小子有辆永久牌自行车,车铃铛还是镀金的呢!”
茶馆在机械厂职工医院斜对面,竹帘子上还沾着隔夜的雨珠。
苏小满刚跨进门,就听见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账台上的保温桶正冒白气,混着茉莉花茶的香味。
王胜利坐在靠窗位置,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比他父亲办公室的挂钟还要亮,看见二姐进来,立刻掏出个铁皮盒:“建芳,尝尝,上海捎来的奶糖。”
糖纸在桌面上发出脆响时,苏小满注意到他袖口有道新鲜的裂口,边缘带着不规则的毛边——和前世她在医院看见的,二姐被扯破的袖口一模一样。
她悄悄碰了碰大哥的胳膊,对方立刻会意,假装去添茶水,实则把耳朵凑近了隔壁桌。
“上个月又打老婆了?”
穿蓝工装的男人压低声音,“王厂长非说他家儿子是‘管教有方’,啧啧……”茶碗磕在桌面上,发出刺耳的响,“听说那小媳妇跑回娘家,被打断了两根肋骨——”苏建军的茶杯“当啷”摔在地上,碎瓷片溅到王胜利的皮鞋上。
对方刚要发作,看见苏建军铁塔似的体格,喉结猛地滚了滚。
苏小满趁机掏出前世在医院拍的照片——那是二姐流产后,偷偷藏在枕头底下的,青紫色的指痕爬满苍白的胳膊。
“这是你去年冬天,在纺织厂后巷打的人吧?”
她把照片拍在油渍斑斑的桌面上,油墨还带着体温。
“李芳,你的前女友,现在还在县医院住着。”
茶馆里的算盘声停了,账房先生的老花镜滑到鼻尖上,看清楚照片内容后,倒吸一口凉气。
王胜利的脸涨成猪肝色,突然伸手去抢照片:“小***敢造谣——”他指尖刚碰到相纸,苏建军的铁钳般的手掌己经扣住他手腕。
这个在基建连搬过三年水泥的退伍兵轻轻一捏,对方立刻疼得半跪在地,上海牌手表的表带“咔嗒”断裂。
“放开他!”
二姐突然尖叫,手中的搪瓷杯摔在地上,滚出两颗没拆包装的奶糖。
她盯着照片上的伤痕,突然想起上个月王胜利送她的围巾,围在脖子上时总带着铁锈味——原来不是新布料的浆水,是前女友的血。
周秀兰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突然蹲下来捡起碎瓷片。
锋利的边缘划破掌心,她却盯着王胜利发抖的手指:“去年腊月,你在纺织厂后门撞碎我家小满的搪瓷缸,还记得吗?”
她笑了笑,指腹抹过瓷片缺口,“当时我就觉得,能把搪瓷缸砸进墙缝的人,手劲可真大。”
茶馆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苏建国不知何时站在竹帘后,手里还攥着给王厂长准备的霉豆腐——此刻纸包上全是汗渍。
他走过来,阴影笼罩住半跪着的王胜利,声音像车间里生锈的齿轮:“我在部队时,最看不起打女人的孬种。”
王胜利突然磕头如捣蒜,上海牌手表在地上滚出老远。
苏建芳盯着他发颤的后背,突然想起上周相亲时,他说“女人就该在家带孩子”的样子,和父亲在机械厂教她修自行车时说的“女孩子也能扛大梁”,简首是从两个世界来的人。
“二姐,省艺校的招生简章,我夹在你枕头底下了。”
苏小满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茶碗里的茉莉花瓣,“你去年在厂晚会上跳的《采茶舞》,比电视里的演员还要好看。”
苏建芳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照片上的指痕上。
她想起十六岁那年,偷偷用攒的粮票换了双舞鞋,却被母亲说“不如买两斤肉”——可现在,妹妹正举着碎瓷片,像举着一把钥匙,要打开她从来不敢想的未来。
回家的路上,大哥把二八自行车让给母女三人,自己和父亲走在后面。
苏小满坐在后座,闻着母亲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她刚才捡碎瓷片时,掌心被划了道口子,却笑着说“正好,不用再给王厂长家做衣服了”。
路过职工澡堂时,顾延之骑着自行车追上来,车把上挂着个牛皮纸袋:“给,省艺校去年的招生试题。”
他耳尖发红,不敢看苏建芳,却把袋子往小满怀里塞得更紧,“我爸说,舞蹈特长生文化课分数可以低十分。”
夕阳把西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苏建芳突然停住脚步,从头发上扯下王胜利送的红头绳,用力扔向路边的臭水沟。
红头绳在空中划出个弧线,落在正在打盹的大黄狗身边,惊起一片蝉鸣。
“小满,”她突然转身,眼睛亮得像淬火的钢,“你说的那个省艺校,报名费要多少粮票?”
周秀兰摸了摸口袋,那里还装着王厂长托人退回来的霉豆腐——以及两张额外多给的布料票。
她看着二女儿重新烫卷的头发,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在纺织厂跳舞的样子,脚尖点地时,仿佛能触到云端的月光。
这一晚,苏家的缝纫机响到后半夜。
苏小满趴在桌上给二姐画舞蹈服设计图,母亲在给三姐改校服,大哥蹲在门口磨扳手——他说下次再看见王胜利,要让对方知道“基建兵的拳头比自行车铃铛硬”。
窗外,顾延之的台灯还亮着,光透过纱窗,在晾衣绳上的蓝布衫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苏小满摸出藏在枕下的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1985年6月21日,二姐的眼睛重新会笑了,像她跳《采茶舞》时,落在竹篓里的第一缕晨光。”
缝纫机的“咔嗒”声和远处的火车汽笛声交织在一起,苏小满不知道,此刻在县城招待所,林小霞正把偷来的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塞进火柴盒,火苗窜起的瞬间,烫金的校名在她眼底映出扭曲的光——就像她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苏小满总能得到全家人捧在手心的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