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的空调外机在窗外发出垂死般的轰鸣,混着楼下大排档的油烟味,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三个月前她辞去新媒体运营的工作,想全职做“95后创业博主”,没想到第一条视频就因为“过度美化乡镇生活”被骂上热搜,最后连老账号都被平台封禁。
“小惠,电话!”
房东太太的嗓门穿透薄木门,杨惠扯过洗得变形的T恤套上,踩着塑料拖鞋下楼。
公用电话亭里,母亲的声音带着长途话费的滋滋声:“你爸在镇上水泥厂摔了腿,家里的猪崽该打疫苗了……”她盯着墙上泛黄的“计划生育好”标语,突然想起穿越前那个暴雨夜——不,不对,那不是梦,是真实发生过的1985年夏天。
是的,她穿越了。
三天前在出租屋昏迷后,再睁眼就躺在漏雨的土炕上,头顶的报纸顶棚被雨水洇出深浅不一的蓝。
十七岁的母亲李秀兰正往搪瓷盆里倒热水,辫梢还沾着田里的泥:“发了三天烧,可算醒了。
明天跟你爸去镇上供销社卖点鸡蛋,别总想着去县城打工。”
镜子里的少女有着和记忆中重叠的面容,却比前世年轻十岁。
床头斑驳的墙面上,贴着三张褪色的奖状,分别是初中数学竞赛二等奖、作文比赛第三名和“三好学生”——这些被前世自己撕下来当引火纸的荣誉,此刻正安静地躺在灰尘里。
“供销社到了。”
父亲杨建国的二八杠自行车在青石板路上颠簸,车后座的竹筐里,十二枚鸡蛋用碎稻壳仔细垫着。
杨惠摸着父亲磨出老茧的手背,突然想起前世他在建筑工地摔断腿后,靠低保过了十年。
此刻的阳光正年轻,晒得人皮肤发疼,供销社门口挤满了攥着粮票的主妇。
“白糖每人限购半斤。”
戴袖章的售货员声音生硬,杨惠注意到玻璃柜台里,的确良布料和铁皮饼干盒整齐排列,却独独缺了年轻人喜欢的款式。
她忽然想起自己大学时做过的市场调研:80年代中期,乡镇服饰市场存在巨大空白,而改革开放的春风正从沿海吹向内陆。
当晚,她翻出压在箱底的笔记本,用蓝黑钢笔写下第一行字:1985年7月12日,重生第一天。
纸页间飘落的,是前世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银镯子,刻着模糊的“自强”二字。
第二天,杨惠跟着母亲去田里薅草时,发现田埂对面的省道上,偶尔会有载满货物的解放牌卡车经过。
她装作迷路走到司机休息区,看见几个司机正在分食饼干,帆布包里露出几包深圳产的“的确良”衬衫——这种在乡镇稀缺的面料,在县城百货大楼能卖到五块钱一件。
“婶,我想去县城读高中。”
晚饭时,杨惠突然开口。
父亲夹着咸菜的筷子悬在半空,母亲的搪瓷碗碰到桌面:“你初中毕业就说不想读了,现在又……”她指着墙上的奖状:“我想考大学,就像县一中的宣传栏里写的,知识改变命运。”
接下来的半个月,杨惠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用旧报纸包着课本去晒谷场读书。
她发现自己对数学公式有着惊人的记忆力,那些前世在自媒体运营中用过的数据分析技巧,此刻竟能帮她快速解出几何题。
母亲看着她用演算纸糊的灯罩,偷偷抹了回眼泪——家里己经十年没出过高中生了。
八月初,杨惠揣着母亲凑的二十块钱,登上了去县城的班车。
她在裤腰里缝了个暗袋,装着从司机那里赊来的三件的确良衬衫。
车窗外,成片的稻田向后退去,她摸着口袋里的银镯子,想起穿越前最后一条视频的文案:“如果人生能重来,我一定不会辜负那些被我浪费的时光。”
县城中学的报名处挤满了家长,杨惠递上初中毕业证时,教导主任推了推眼镜:“复读生?
你这成绩完全可以考重点高中。”
她低头看着自己打补丁的布鞋:“我想从高一读起,扎实基础。”
办公室墙上的高考光荣榜里,几个熟悉的名字让她心跳加速——那是前世只在新闻里听过的企业家,此刻还是十几岁的少年。
第一堂数学课,杨惠准确解出了老师在黑板上写的附加题,全班掌声雷动。
后排男生用铅笔戳她后背:“听说你在供销社门口摆摊?”
她回头,看见周明远——未来的丈夫,此刻还是个穿着蓝布衫的清秀少年,课本上画满了奇怪的公式。
放学时,杨惠在操场角落支起竹席,摆上从县城批发的头绳和手帕。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第一次卖出商品时的紧张,比解出压轴题更让她手心出汗。
收摊时,周明远抱着作业本路过:“你算过利润率吗?
县城批发价三毛,镇上能卖五毛,扣除车费,净利润40%。”
她愣住了,这个时代的中学生,竟然懂得计算利润。
周明远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草稿纸:“我帮你画了进货路线,坐早班车去县城,赶下午两点的返程,能省一块钱车费。”
月光漫过操场的双杠,杨惠突然觉得,命运的齿轮正在悄然转动,那些被她错过的星辰,终将重新在天空闪耀。
回到镇上的家,母亲正在煤油灯下补袜子。
杨惠掏出五块钱放在桌上,母亲的手突然抖了:“你去县城……”“卖了点小东西,合法的。”
她指着墙上的奖状:“以后我会用知识赚钱,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母亲摸着她晒黑的胳膊,突然笑了:“咱小惠,到底是长大了。”
深夜,杨惠在日记本上写下第二天的计划:上午听课,下午摆摊,晚上复习到十点。
窗外,纺织厂的机器声有节奏地响着,她摸着银镯子上的“自强”二字,忽然明白,所谓重生,不是上天的补偿,而是给每个愿意抓住机会的人,一次亲手编织命运的机会。
这一晚,她梦见自己站在未来的写字楼里,玻璃幕墙映出无数个重叠的身影——有高考前夜背书的少女,有在仓库搬货的青年,还有抱着女儿讲创业故事的母亲。
而所有的故事,都始于这个1985年的夏天,始于一张褪色的奖状,和一个重新展开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