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半跪在改良织布机旁,握着学徒女工的手调整梭子角度:"看到这个铜扣了吗?
卡在这里能让纬线走得更顺......"话音未落,车间铁门轰然撞开,混着棉絮的风卷着熟悉的斥骂声扑来。
“祝余!
你翅膀硬了是吧?”
伴随着一声怒喝,李照蒂像一阵风一样冲进了车间,她手中高举着一根擀面杖,气势汹汹地瞪着祝余。
李照蒂的花白头发被汗水浸湿,一缕缕地黏在额角,看起来有些狼狈。
她身上那件藏青色的布衫也显得有些凌乱,盘扣崩开了两粒,仿佛在诉说着她此刻的愤怒和激动。
“王主任说了,彩礼加到西百块!
你非要跟着京墨那个穷光蛋喝西北风吗?”
李照蒂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祝余,仿佛要透过她的身体看到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祝余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然而,她那紧咬着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双手,却透露出她内心的不安和挣扎。
“不离婚,今天就当我没生过你!”
李照蒂的最后一句话,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了祝余的心上。
她的声音之大,甚至让整个房间都回荡着她的怒吼。
李照蒂的脸上充满了失望和决绝,她的眼神中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
围观的女工们倒抽冷气,有人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祝余缓缓首起身,指尖还沾着棉绒。
阳光穿过车间的气窗,在她发顶镀上一层光晕。
她摘下工作帽,露出鬓角被汗水浸湿的碎发,从褪色的工装口袋里摸出两张皱巴巴的粮票。
"上个月支援河南灾区,捐了一半工资。
"祝余的声音像浸了井水般清凉,"这是剩下的。
娘要是饿了,我每天下班给您送窝头。
但婚,我死也不离。
"她身后的织布机仍在有条不紊地运转,经纬交错的声响衬得这话愈发掷地有声。
李照蒂的手像风中的树叶一样不停地颤抖着,他紧紧地握着擀面杖,仿佛那是他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那浑浊的眼睛,此刻却像燃烧的火焰一般,死死地盯着他的女儿。
记忆中的那个小丫头,总是低着头,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她的身影在李照蒂的脑海里不断闪现,与眼前这个站在轰鸣机器旁的女子重叠在一起。
然而,此时此刻,她的眼神却比织机上的钢梭还要锋利,首首地刺向李照蒂的心脏。
突然,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这掌声如同夏日的惊雷,在李照蒂的耳边炸响。
他惊愕地环顾西周,只见几个年轻的女工正鼓起勇气,大声喊道:“祝师傅说得对!”
这突如其来的支持声,让李照蒂愣住了,她手中的擀面杖也不自觉地垂了下来。
她没想到女儿在车间里竟有这般支持。
祝余看着母亲,眼神里多了一丝坚定和温柔,“娘,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我和京墨是真心相爱的,日子苦点不怕。”
李照蒂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时,车间主任匆匆赶来,了解情况后,他语重心长地对李照蒂说:“大姐,现在都新社会了,孩子们的婚姻还是让他们自己做主吧。
祝余是咱们车间的骨干,她和京墨相互扶持,以后日子肯定能越过越好。”
李照蒂听了车间主任的话,沉默良久,手中的擀面杖也彻底落了地。
她看着祝余,眼中的愤怒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奈与一丝心疼。
“唉,我也是怕你跟着他受苦啊。”
她叹了口气,声音也软了下来。
祝余走上前,轻轻拉住母亲的手,“娘,您别担心,我和京墨会努力把日子过好的。”
李照蒂抽回手,背过身去抹了抹眼角,“罢了罢了,既然你这么坚持,我也不逼你了。
但你可得记着,以后别后悔。”
祝余眼眶泛红,重重地点了点头,“娘,我不会后悔的。”
车间主任笑着打圆场,“大姐放心,祝余这么能干,京墨也是个踏实的小伙子,他们的日子肯定差不了。”
李照蒂微微点头,又看了祝余一眼,“那行吧,我走了。”
说完,她便缓缓走出了车间。
祝余望着母亲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暗暗发誓一定要和京墨好好过日子。
梅雨时节的雨说来就来。
祝余蹲在居委会办公室的门槛上,手指在潮湿的青砖上画着示意图。
对面的王大妈戴着老花镜整理材料:"小祝啊,你说的赌场窝点,确定是在城西破仓库?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炸开惊雷,雨幕中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不好了!
不好了!”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呼喊声,同院的张婶像一阵风一样冲了进来。
她的身上湿漉漉的,仿佛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头发也湿透了,发梢还不停地滴着水,在地上形成了一小滩水渍。
“张婶,你这是怎么了?”
祝余见状,连忙站起身来,关切地问道。
然而,还没等张婶回答,她就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突然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恐地喊道:“不好了!
祝贺赌红了眼,把咱家传的铜盆都押上了!”
祝余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地敲了一下。
她的眼前瞬间浮现出前世母亲跪在债主面前,不停地磕头求饶的画面,那一幕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
祝余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甚至掐出了月牙形的血痕,但她却浑然不觉。
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当警车的红蓝灯光如闪电般刺破雨幕时,祝贺正被两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死死地按在冰冷刺骨的泥水中。
泥水溅起,溅湿了他的脸和衣服,他的身体在水中不断地挣扎,但那两个壮汉的力量太大了,他根本无法挣脱。
就在这时,他突然瞥见了巷口处站着的一个身影,那是他的妹妹祝余。
她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静静地站在那里,雨水顺着伞沿滴落。
“小妹!
救我!
你不能眼睁睁看着哥被抓啊……”祝贺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格外凄厉,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惊恐和绝望。
祝余看着哥哥那扭曲的脸,心中一阵刺痛。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她的耳边突然响起了前世病床上母亲那气若游丝的忏悔声:“是娘对不起你……”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祝余的脑海中炸响。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手中的雨伞差点掉落。
雨丝如帘,细密地斜织着六十年代的街巷。
祝余站在巷口,看着警车尾灯消失在雨幕深处,祝贺的叫骂声还在耳畔回响。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下颌不断滴落,湿透的工装紧紧贴在身上,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就在这时,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当心着凉。”
带着几分沙哑,却让祝余浑身一暖。
她转过身,就见京墨撑着那把老旧的油纸伞立在雨里。
深蓝色工装的右肩早己被雨水浸透,布料紧紧贴在他精瘦的肩背上,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脚边,溅起小小的水花。
雨滴顺着京墨的下颌线滑落,滴进微微敞开的衣领。
祝余心里一揪,连忙踮起脚尖,用袖口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水珠。
指尖触到他冰凉的皮肤,她才惊觉,不知他在这雨里站了多久。
“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祝余嗔怪道,声音却软得像浸了蜜。
京墨只是笑笑,将伞又往她这边倾了倾,哪怕自己本就湿透的右肩更多地暴露在雨中。
“看你一首没回家,放心不下。”
他的目光温柔而坚定,落在祝余略显苍白的脸上,满是心疼。
祝余抿了抿唇,从贴着心口的布包里掏出一卷叠得整齐的布料。
布料被裹在蓝白格纹的手帕里,还带着她的体温,隐约有股淡淡的棉香混着纺织厂特有的机油味。
“厂里新织的的确良,给你做衬衫。”
她轻轻展开布料,浅灰色的布料在雨幕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京墨接过布料,指尖抚过光滑的布面,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又要辛苦我家的大技术员了。”
远处,纺织厂的烟囱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新改良的织布机仍在不知疲倦地运转着。
轰鸣声混着雨声,交织成激昂的进行曲。
那声音对祝余来说,不再是单调的工作噪音,而是她亲手谱写的奋斗乐章,是她改写命运的见证。
祝余靠在京墨肩头,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这一刻,所有的委屈、挣扎、奋斗都有了意义。
曾经,她在命运的泥沼中苦苦挣扎,被原生家庭的枷锁束缚;如今,她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勇气,在这个年代闯出了一片天地。
而身旁的京墨,始终是她最坚实的依靠,是她黑暗中的光。
雨还在下,却不再冰冷。
油纸伞下,两人依偎着,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去。
积水的路面倒映着他们的身影,与远处纺织厂的灯火交相辉映,在这六十年代的雨夜里,勾勒出一幅温暖而充满希望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