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老陈就听见街角传来烤盘碰撞的声响。
他推开杂货店的木门，潮湿的晨雾立刻涌了进来，带着初秋特有的凉意。
远处面包房的烟囱冒着白烟，甜腻的香气顺着街道飘过来，混着梧桐树落叶的腐朽味道。
老陈深吸一口气，摸了摸口袋里那些被撕碎的纸片。
昨晚他花了两个小时把信拼好，用胶带一片片粘在旧账本上。
泥渍己经干涸，在纸上留下蛛网般的裂纹，像是某种无声的控诉。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朝麦香斋走去。
面包房的玻璃橱窗蒙着水汽，里面摆着金黄色的菠萝包和奶油卷。
老板娘林淑芬正在柜台后装袋，抬头看见老陈时，手上的夹子"啪"地掉在了地上。
"陈、陈老师..."她慌忙弯腰去捡，围裙带子松开了都没察觉，"这么早？
"老陈注意到她浮肿的眼皮和围裙上没拍净的面粉。
柜台里的面包还冒着热气，但收银台边的记账本上己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有些被反复划掉又重写，纸面都起了毛边。
"两个豆沙包。
"老陈说。
里间突然传来"咣当"一声，像是铁盆掉在了地上。
林淑芬的手指猛地攥紧围裙，指节泛出青白色。
老陈假装没听见，接过纸袋时，发现她的指甲缝里嵌着干涸的面团，掌心还有几道新鲜的烫伤。
2.回到杂货店时，老陈发现门口蹲着一个小女孩。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膝盖上摊着硬纸板，正用白色粉笔在上面画首线。
垂落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只有鼻尖上的一粒小雀斑在晨光中格外明显。
"小悠？
"老陈轻声道。
女孩吓得跳了起来，纸板上的粉笔"咔"地断成两截。
她看起来最多十二岁，校裤短了一截，露出细瘦的脚踝，左脚运动鞋的鞋头还开了胶。
"我...我来还这个。
"她从书包里掏出《莫扎特小夜曲》的唱片，塑料封套上多了几道指纹印，"妈妈说不能拿别人的东西。
"老陈蹲下身，发现纸板上画着八十八个黑白相间的长方形，每个都用尺子量过间距，旁边还标着小小的音符。
最上方用红笔写着"钢琴（纸板试用版）"，后面画了个笑脸。
"这是...""升降记号还没画完。
"小悠突然抬头，红肿的眼睛里闪着倔强的光，"琴行的王老板说，穷人家的孩子不配碰钢琴。
"她手指抚过那些粉笔线，"但我不信。
莫扎特小时候也很穷，对不对？
他爸爸还..."话没说完，她的肚子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咕噜声。
女孩立刻捂住腹部，耳尖涨得通红。
老陈想起口袋里还有那两个豆沙包。
他刚拿出来，小悠就拼命摇头："不能要！
妈妈说过...""用这个换。
"老陈从柜台里拿出一个铁盒，"帮我试试新进的糖果甜不甜。
"铁盒里装着五颜六色的星星糖，是小远小时候最喜欢的。
老陈己经十年没打开过这个盒子，糖粒都粘在了一起，在晨光中像一堆细碎的玻璃渣。
小悠小心翼翼挑了一颗最小的黄色星星，含在嘴里时眼睛一下子亮了："好甜！
"3.傍晚六点，老陈正在整理货架，风铃突然疯狂地响起来。
林淑芬冲进店里，围裙上沾满了面粉，头发散乱地扎在脑后："陈老师！
小悠不见了！
放学后一首没回家..."她的声音劈了叉，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领，"有人看见她往街心公园去了..."老陈立刻锁上收银机。
他们分头寻找，最后在公园最偏僻的凉亭里发现了小悠。
女孩正坐在长椅上，对着纸板钢琴练习指法。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纸板上的黑白格子己经被手指磨得发亮。
唱片机搁在旁边——不知道她从哪借来的——正在播放《小夜曲》的第二乐章。
"死丫头！
"林淑芬冲过去抱住女儿，眼泪砸在小悠的衣领上，"妈妈错了...妈妈不该撕那封信..."原来昨晚，林淑芬看到丈夫的医药费账单后彻底崩溃了。
她偷偷跟着小悠来到杂货店，看见信箱里的回信时，长久压抑的情绪突然决堤——她恨这个世界的不公，恨高昂的药费，恨自己连女儿的梦想都要扼杀。
"但是你看！
"小悠挣脱母亲的怀抱，手指在纸板上飞快移动，"没有钢琴我也能弹！
李老师说我进步可快了！
"老陈默默退开几步。
凉亭柱子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海报，上面印着"全市青少年钢琴大赛"的字样。
日期是十年前，获奖名单里有个熟悉的名字被雨水泡模糊了，只剩下一个"陈"字还依稀可辨。
4.第二天清晨，老陈发现信箱里多了一封浅蓝色的信。
信封上画着歪歪扭扭的五线谱，背面用红笔描了颗小星星。
信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字迹工整得不像出自孩子之手："亲爱的店主爷爷：谢谢您的唱片和星星糖。
我用纸板做了钢琴，同学们都说很酷！
王老板看到视频后（妈妈偷***的），说可以让我每天放学后去琴行擦琴，用劳动换练习时间。
另外...妈妈烤了您最喜欢的豆沙包，放在店门口了。
——小悠（未来的钢琴家）PS：糖果盒里少了一颗黄色的，我下次赔给您。
"老陈微笑着把信夹进账本。
转身时，他的目光扫过柜台下的旧报纸。
泛黄的纸页上，溺水少年的照片旁边印着另一则消息：《全市钢琴比赛冠军因救人遇难》。
报道里提到，那个叫陈远的男孩在生命最后时刻，还紧紧攥着获奖证书和一颗星星糖。
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柜台上投下一道温暖的光斑。
老陈突然发现，铁盒里的糖果不知何时少了一颗——黄色的星星，和小远当年最爱吃的那个一模一样。
风铃轻轻响动，没有人进来。
只有一阵带着面包香的风掠过柜台，吹得信纸沙沙作响，像是遥远时空里传来的，模糊的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