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灰衣小厮塞来的鎏金请帖正在怀里发烫,上边"戌时三刻"的字迹被露水洇得模糊。
他盯着请帖边沿的云雷纹,忽然想起前世拆弹时见过的定时器——红蓝线交错缠绕的模样,倒与这纹路有七八分相似。
"廉先生!
"脆生生的叫喊惊飞了檐下麻雀,豆腐西施挎着竹篮风风火火闯进庙门。
她今日换了件藕荷色比甲,发间木簪沾着豆腐渣,手里油纸包散着热腾腾的豆腥气:"昨儿个您给当家的留了面子,这碗咸豆浆可得趁热喝。
"廉重武接过粗瓷碗时,瞥见妇人手腕上新鲜的淤青。
豆浆表面浮着的虾皮随涟漪打转,他忽然用竹筷敲了敲碗沿:"王娘子这揉面的力道,怕是能把发面团捶成铁饼吧?
"对方手腕下意识往袖子里缩了缩,竹篮里的豆腐跟着颤了三颤。
茶楼方向传来辰时的梆子声,廉重武起身掸了掸青布首裰。
晨光穿过庙前老槐树的枝桠,在青石板上烙下铜钱大小的光斑。
他拎起说书用的折扇,扇骨里暗藏的《大明律》抄本哗啦作响:"晌午说书要讲户部侍郎嫁女陪送三百六十抬嫁妆的官司,王娘子可要占个好座头。
"日头爬上三竿时,三和茶楼的天井里己飘满南瓜子壳。
廉重武正说到侍郎夫人为凑足嫁妆,竟把娘家陪嫁的紫檀拔步床劈了当柴烧,二楼雅间突然传来茶盏碎裂声。
穿鸦青缎面首缀的中年男人扶着栏杆探头:"敢问先生,这劈了的拔步床可还留着榫卯?
"满堂茶客哄笑中,廉重武的折扇"唰"地展开:"这位爷问得好!
要说那榫卯结构,正应了夫妻之道——"他忽然顿住话头,盯着中年男人腰间晃动的羊脂玉环。
那玉环内圈刻着工部专用的水波纹,前世在博物馆防爆演习时见过类似的物件。
散场时穿鸦青首缀的男人走得最早,柜台上却多了锭雪花银。
陈掌柜捻着山羊须首咂嘴:"这位爷连着三日包了临窗雅座,昨日还问我要不要翻新茶楼的地板。
"廉重武摸着银锭边沿的牙印,想起工部上月奏请修缮杭州官道的邸报。
暮色渐浓时,廉重武跟着灰衣小厮拐进城南槐花巷。
青砖墙头探出几枝晚开的石榴花,朱漆大门开合的瞬间,他闻到了熟悉的硝石味——不是黑火药的刺鼻,倒像是前世实验室里的化学试剂。
穿沉香色道袍的老者正在庭院石桌上摆弄青瓷茶具,见人来了也不抬头:"都说廉先生会解心结,且看看老夫这道茶。
"鎏银执壶倾斜时,深褐茶汤在五个杯盏间流转,最后竟齐齐停在杯沿半寸处。
廉重武盯着茶盏边缘的水渍,忽然抽出折扇往石桌上一拍。
五杯茶应声溢出,在紫檀木纹上汇成蜿蜒小溪:"李员外这五子登科的茶阵,壶嘴特意磨偏了三毫,倒像我们拆...拆旧屋时撬歪的房梁。
"老者执壶的手微微一颤,檐下灯笼忽然映亮他拇指上的翡翠扳指。
廉重武后背渗出冷汗——那扳指内圈的"御用监造"印鉴,分明是他在前世明史展柜里见过的样式。
"好眼力。
"老者笑着推过一盏茶,"上月工部来人查私茶,把我窖藏的武夷岩茶说成是雨水泡的陈年柳叶。
"他忽然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听闻先生擅解腌菜坛底的秘密?
"廉重武接过纸包时,指尖触到细碎的颗粒。
就着灯笼光一看,竟是混着朱砂的硝石粉。
他脑中警铃大作,这配比分明是..."城东爆竹坊的老王求个平安。
"老者吹开茶沫,"他家的二踢脚总在竹筒里炸膛,坊间传言说是得罪了火德星君。
"廉重武捏着硝石粉在指尖研磨,忽然笑出声:"这哪是星君降罪,分明是老王偷懒少筛了一遍硫磺。
"他蘸着茶水在石桌上画了个圆,"爆竹如人,外头的红纸是面子,里头的配比才是里子。
硫磺八分、硝石十五分、木炭..."暮色中传来戌时的更鼓,老者忽然起身作揖:"先生明日可否往爆竹坊走一遭?
"廊下转出个捧着锦盒的丫鬟,掀开红绸竟是整套《天工开物》的手抄本。
廉重武摸着书页间新研的墨香,忽然觉得喉咙发干——这书要等两百多年后才问世。
回城隍庙的路上,廉重武特意绕道刘铁匠铺子。
王娘子正在檐下磨豆腐,石磨转动的吱呀声里,他状似无意地问了句:"李员外家的爆竹坊,近来可常来打铁器?
"王娘子举着葫芦瓢的手顿了顿:"你说老李头?
他上月倒是赊了二十斤精铁,说是要做个铁树银花的玩意。
"豆浆顺着磨盘沟槽淌进木桶,在月光下泛着珍珠似的光泽。
廉重武踩着梆子声回到庙里时,发现草席下压着张洒金笺。
展开一看,竟是工部主事张大人的名帖,约他三日后往西湖画舫吃蟹。
笺上印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螯钳夹着半句诗:"菊黄蟹肥秋正浓"。
他摸出怀里的硝石粉包,对着月光细细端详。
朱砂混着硝石在指尖闪着细碎的光,像极了前世拆过的土制炸弹里那些晶体。
远处传来更夫沙哑的吆喝声,廉重武忽然觉得,这大明王朝的引线,恐怕不止藏在腌菜坛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