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过雨,青石板缝隙里汪着的水洼倒映出他头顶方巾歪斜的模样——活像前世排爆时被气浪掀翻头盔的狼狈相。
"廉先生!
"穿油绸褂子的船夫撑着乌篷船靠岸,船头竹篙挑起的水珠在朝阳下闪着金,"张大人候您多时了。
"廉重武踩着湿滑的跳板钻进船舱,舱内紫铜暖炉烘着龙涎香,熏得他鼻尖发痒。
穿秋香色首缀的工部主事正在剥蟹,金甲将军似的蟹螯在青玉盘中泛着油光。
见人来了也不抬眼,蟹八件敲击瓷盘的脆响里飘来句:"听说先生前日去了城南爆竹坊?
"廉重武盯着张大人拇指上的蟹黄,忽然想起前世拆弹时见过的液体炸弹:"坊间传言说老王得罪火德星君,在下不过是去给星君递了炷香。
"他顺手抄起银制蟹锤,三下两下拆开蟹壳,"就像这蟹螯,看着威风,找准关节一敲就开。
"画舫忽然晃了晃,珠帘外传来卖藕粉的吆喝。
张大人终于抬眼,蟹钳尖沾着的姜醋滴在邸报上,晕开了"工部核查杭州官道"的字样:"先生可知,前日有人往巡抚衙门送了箱炮竹?
"话音未落,船尾突然爆出孩童嬉闹。
廉重武掀帘望去,见个总角小儿正往水里扔摔炮,每响一声就激起圈涟漪。
他转头笑道:"这摔炮声倒像在给张大人的《咏菊》诗打拍子。
"画舫靠岸时己是申时三刻,廉重武怀里多了个描金食盒。
走过涌金门菜市时,卖菱角的妇人硬往他手里塞了把新鲜莲蓬。
青翠莲房还带着水汽,他剥着莲子盘算方才对话——工部核查、问题炮竹、还有张大人袖口若隐若现的硝石痕迹。
转过鼓楼巷口,忽然被穿短褐的汉子拽住衣袖。
爆竹坊老王满脸烟灰,袖口还冒着火星:"先生救命!
今早试新配方,二踢脚把晾衣竿炸成扫帚了!
"作坊院里飘着焦糊味,竹篾散落满地。
廉重武蹲在地上拼凑炸碎的竹筒,忽然摸到片带着墨迹的残纸。
就着夕阳辨认,竟是半张写着"丙辰年杭州府衙"的旧公文。
"老王最近可收过官府旧纸?
"廉重武捻着纸片问。
老王正给炸伤的拇指涂獾油,闻言一愣:"上月收过批糊灯笼的废纸,说是巡抚衙门誊抄坏的文书。
"夜色渐浓时,廉重武蹲在作坊后院筛硫磺。
细密竹筛漏下的黄粉像极了前世拆弹时的塑胶炸药,他忽然哼起防爆组常唱的小调。
老王举着油灯过来添炭,火光映亮墙角堆着的官制陶罐——罐底赫然印着工部的火漆印记。
次日恰逢重阳,三和茶楼早早就挂出"说书先生揭晓《三百六十抬嫁妆》终局"的水牌。
廉重武捏着惊堂木,余光瞥见二楼雅座多了几位戴西方巾的儒生,其中一人的湖蓝绸衫下露出官靴云纹。
"上回说到侍郎夫人劈了拔步床,今日且看这紫檀木屑如何变作金丝楠。
"他故意把惊堂木往《大明律》上一拍,"《户婚律》有云,嫁妆单子比田契还重三分,可没说非得是囫囵个的家具!
"堂下穿茧绸的老丈突然咳嗽:"若将木料打成首饰匣..."话音未落,二楼传来茶盏叩击栏杆的脆响。
廉重武抬头望去,正对上湖蓝绸衫男子阴鸷的目光——这人虎口有层厚茧,绝非拿笔书生该有的。
散场后陈掌柜神秘兮兮凑过来:"那位爷打听先生住处,我推说您住灵隐寺后山。
"廉重武摸着袖袋里老王塞的硫磺粉,忽然想起画舫上张大人沾着硝石的袍角。
月色初上时,城隍庙窗棂突然被石子击中。
廉重武吹熄油灯,从门缝望见三个黑影正在槐树下比划手势。
他摸黑翻出后窗,踩着供桌跃上房梁,怀里《天工开物》抄本哗啦作响。
"搜!
"压低的嗓音带着北地口音。
供桌被掀翻的巨响中,廉重武借着月光看清来人腰间佩刀——刀鞘缠着防滑的牛筋绳,与那日画舫侍卫的佩刀如出一辙。
破晓时分,廉重武蹲在老王作坊后院煮豆浆。
昨夜翻墙逃跑时崴了脚,此刻正用硝石粉混着蛋清敷脚踝。
老王顶着黑眼圈从库房钻出来,手里攥着半截引线:"先生料得准,那批官制陶罐里真掺了铁屑。
"灶上豆浆咕嘟冒泡,廉重武舀起一勺往陶罐里浇。
滚烫豆汁遇上铁屑,腾起股刺鼻的锈味:"这才是真正的铁树银花,工部的大人们倒会别出心裁。
"日上三竿时,廉重武瘸着腿走进府衙对面的茶摊。
跑堂阿福早候在柳树下,袖子里揣着刚出炉的炊饼:"陈掌柜让我捎话,茶楼地板的翻新工程停了。
"廉重武就着热茶啃炊饼,瞥见府衙侧门抬出顶青布小轿。
轿帘被秋风吹起一角,露出半截鸦青首缀——正是那日茶楼追问榫卯的男人。
轿夫靴底沾着的红泥,与老王作坊后院的土色一模一样。
暮色中,廉重武晃到刘铁匠铺子讨膏药。
王娘子举着药杵捣艾草,忽然压低声音:"昨儿半夜有人来打铁蒺藜,看打扮像是军户。
"她往门外张望两眼,"领头的靴子上还沾着火药渣子。
"廉重武捏着膏药贴往脚踝上拍,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沉闷的爆炸声。
城东天空腾起股青烟,惊飞了满树的麻雀。
他望着烟尘升起的方向,想起前世拆弹前总爱吃的酒心巧克力——此刻嘴里嚼着的艾草,苦得人舌尖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