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大郎背对柴门,一脚踩在条凳上,弯腰低头,手持长锯,专心锯着一根儿臂粗的圆木。
日头晃眼,照着他***后背,豆粒大的汗珠顺着清晰的肌肉纹路一路淌下。
一阵微风吹过,柴扉外传来人语问询声。
唐大郎动了动耳朵,停下手中活计,转过身来,看到门口站着三个女子。
为首一人云髻高绾,面容光洁,穿着裁剪精致的猎装,正客客气气跟他说话:“这位公子,叨扰了!
我等山行辛苦,欲向公子讨碗水解渴,不知可否?”
他有些羞赧,下意识抓起搭在条凳上的褙子,胡乱套上,一边说着,“姑娘稍站一站,后院有泉眼,我这就去接些新鲜泉水来。”
他拿了葫芦水瓢,放在泉眼下,候着汩汩泉水流出。
心中有些奇怪:村子离县城有三十多里路,又并没有什么风景名胜,怎会有这样一身贵重的女子出现在山上?
山中清净,女子们在前院的议论声随风传来。
“姑娘,这人是在做什么?
是劈柴烧火吗?
府里用的木柴便是这些乡下人劈好送来的?”
“姑娘,你摸那长牙齿的锯子做什么?
哎呀,姑娘,你手上拉伤了!
回去让大娘们看见,非得狠狠数落我们不可。
再说您明年就要出阁,倘使手上留下什么难看的疤痕,可怎么好?
萧姑爷会心疼死的。”
水瓢接满了,唐大郎特地洗了个缺口最少的粗陶碗,左手木瓢,右手碗,转过草屋,来到前院。
为首那猎装少女低了头,右手伸出来,手背上有一道清晰伤口,流着血。
她的丫鬟们手忙脚乱,换了两张手绢,却止不住血。
那玉白手背上汩汩不停的滴下鲜血,看着实在叫人心惊。
唐大郎忙放下手中物事,奔去屋子里,游目西处一巡,从角落里抓了一把厚厚的蜘蛛网出来。
矮个丫鬟见他捧着堆灰扑扑的异样物事,大是嫌恶,叫道:“你拿的什么腌臜东西?
还不快滚远一点。
小心沾到姑娘身上。”
唐大郎忙分辩:“这是蛛丝网,止血效果极好。”
猎装少女低声道:“让他来。”
语气不容置疑。
唐大郎倒不禁怔了一怔,这贵女竟然肯信他,还不怕这灰扑扑的蛛网。
匆匆两三步上前,将手中蛛网细细抹在伤口上。
蛛丝见效极快,不过须臾,伤口不再渗血。
唐大郎去院后寻了些草药来,就着一个陶碗里捣碎,口中解释,“这是马齿苋和牛膝草,治外伤见效极快的。”
捣好后递给那个和气脸的高个丫鬟,“厚厚地敷在伤口上,过得几日就好了。”
言毕后退两步。
两个丫鬟照他说的,敷好药,一时找不到干净东西包扎。
高个丫鬟抬头问道:“这位公子,你可有什么用不着的衣物?
暂借我们一用,日后定当加倍奉还。”
唐大郎有些为难:“这里是***活的地方,只存放些刨子锯子之类的工具。
我家在树林前头,要不,你们与我一同过去?
家里应该能找出干净布头来。”
那贵女颔首:“如此,有劳了。
请问公子如何称呼?”
唐大郎不好意思地答道:“我不是什么公子。
我叫做唐斌,家里唤我大郎。”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急急的脚步声,一个苍老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呼道:“唐家哥儿,你快回去,周家小少爷跑去你家抢人了!”
唐大郎心下一惊,转头就往家的方向跑去,一时竟忘了身后这位贵女。
穿过一片野竹林,便是村里的田地。
唐家在竹林尽头,离村子最远,围着一道黄泥矮墙。
隔着十几米远,己能看到一个褐衣小厮守在门口。
院子里有妇人哭泣唾骂声,也有男子呵斥声。
更远一点的地方,乡里邻居三三两两站着,伸长脖子瞧看,手里指指点点,却没人上前。
唐大郎跑到门口,小厮待要阻他,被他一胳膊揎开,冲了进去。
贵女骑马跟在他身后,也来到唐家院子门口,凝神瞧了瞧。
叫住正打算躲到一边去的报信老汉,从马上微微俯下身子,客气问道:“请问老人家,这是怎么回事?”
老汉不意这骑着高头大马的姑娘竟如此和气,忙答道:“这是周财主家的小公子来讨债。
去岁大旱,地里收成不好,村里许多人家借了周家的粮,缴租糊口。
唐家田地最薄,借得略多了些。”
贵女手中马鞭一指远处围观人众,又问道:“他们也借了?
周家也去他们家讨债了吗?”
老汉咂咂嘴,压低声音:“借是都借了。
只是,别人家的都还了粮,独唐家的,周家不肯要粮,非要他们家闺女抵债。”
矮个丫鬟呀了一声:“这不是强抢民女吗?”
当即摩拳擦掌,露出一脸兴奋,对贵女道:“姑娘,咱们去看看。”
高个丫鬟出声喝止:“海月不要胡闹。
我们今日出门没带护卫。
这里人多手杂,万一冲撞了姑娘,你有几个脑袋来担待?”
贵女想了想,又对老汉道:“这位老人家,烦你指个路,这附近的里正在哪里?
我想请他过来一趟。”
老汉闻言,吓得退后一步,头摇得似拨浪鼓:“不知姑娘是哪府上的千金?
可是少知我们乡下的世道。
里正见了周大财主,得要老老实实叫一声世伯。
若指望他来主持公道,那是痴人说梦。”
老汉所言,正是乡下常理。
自古皇权不下县。
收税收租的实务,都是里正户长一干人等承担。
逢有青黄不接,天灾人祸,租税一时收不上来,他们便要仰仗着周财主这样的人家来支应,哪里敢轻易开罪?
贵女解了腰间香囊,递给高个丫鬟,道:“山月,你替我跑这一趟。”
又跟老汉解释道:“老人家勿忧,里正见了我囊中印鉴,这一趟必是要来的。
我并不要他与周家作对,不过请他做个见证罢了。”
老汉半信半疑,指了远处一座两进两出的青砖院子:“此地里正唤作周有禄,那便是他家。”
贵女低声嘱咐两句,那名唤山月的高个丫鬟虽是答应了,却仍面有难色,忍不住又苦劝一句:“姑娘,万事小心,别伤了自个儿,让婢子们担心。”
贵女又问了老汉几个问题,待一一问清,便勒马朝唐家行去。
名唤海月的矮个丫鬟连忙跟上,手中捏紧马鞭,一脸神情既是兴奋,又是紧张。
守住门口的小厮见两个骑马女子靠近,开口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贵女不与他多言,举手就是一鞭下去,那小厮惊呼着抱头躲避。
贵女俯身策马,进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