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恢复高考后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大家都夸我终于熬出头了。
上大学的第一个长假,他却带了一个女同学回来。
我挺着六个月的肚子为他们做农家菜,女同学一时兴起去骑家中的老牛。
不知怎么老牛突然发狂,我急着去救她,却被她一把推到牛蹄子底下。
我痛不欲生,下半身羊水和鲜血齐涌。
陆书缘却没看我一眼,心疼地抓着她只是蹭破皮的小手。
“徐佳宁,你这个裹小脚的村妇,嫉妒如雪所以故意让畜生伤她是不是?”“我告诉你,如雪可是城里的大学生,受不得一点委屈。”
我求他赶快送我去诊所。
他却嫌弃我挡了路,抬脚踹开我,带她回屋找创口贴。
“你的力气比这老牛都大,还用我送?走不了你爬也能爬过去吧!”等老牛寻来婆婆,将我送到诊所,生下的早产儿不幸夭折。
连婆婆也因为激动,导致脑血管破裂去世。
我拖着残躯跪求陆家族长主持公道,族长却嫌我克亲。
孤立无援时,婆婆的远房亲戚找上我。
“孩子,这不是你的错,离开他吧,不要回头。”
……他自称陆太公,长相与陆书缘相似,看起来比婆婆还要大上二十岁。
“你婆婆早年托付过我,如果陆书缘对你不好,让我给你一条退路。”
陆太公颤颤巍巍地递给我一个信封。
里面是二十块钱和一张火车票。
他看着我的眼中含着浑浊的泪珠,像是对待久别重逢的珍宝一般。
我愣怔地捏着当天的火车票。
“太公,能帮我把车票换到七天后吗?我想给妈和孩子过完头七。”
陆太公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行,我明天给你。”
医生叮嘱我:“最近少用右脚,否则会成瘸子。”
“可惜!如果早点送来,你婆婆和你孩子也不至于……”而我却一脸麻木。
我的眼泪早就在绝望中流干了,浸湿了院子,混在淡红的血泊里。
我跛着脚,推着借来的推车慢慢走回家。
推车上,婴儿不足月的小尸体放在婆婆的怀里。
一块破旧的床单盖在上面,遮挡阳光。
这样也好,婆婆带着孩子一起上路,不至于太寂寞。
回到家,院子里的血水几乎被阳光蒸发,老牛也不知所踪。
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
邻居从院子外经过:“诶,那个谁,书缘让我跟你说一声,菜凉了没法吃,他们去县城吃饭,晚饭也不用给他们做。”
攥着推车扶手的手一松。
我苦笑,亏他还惦记着饭,却不知生养他的亲妈,和他生养的孩子,都已经去世了。
大堂的桌上,五盘荤素搭配的菜被挑得凌乱。
我没胃口,回了我和陆书缘的卧室。
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石楠花腥味。
从门口到衣柜边,我的衣服撒了一地。
我艰难地蹲到地上,一件一件地捡。
这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是我从自己家带来的。
十二年前,家里养不起六个孩子,将排老三的我给了陆家。
从此让我不要再回去。
我用蓝布包裹着两套旧衣服,穿过大山走了二十多公里的路,对未来充满忐忑。
然而婆婆待我如亲生女。
见我比同龄人瘦弱,自己不吃,每日煮两个鸡蛋分给我们。
我也没吃,给了长身体的陆书缘。
当时我发誓,要好好孝顺婆婆,照顾陆书缘。
这一件我珍藏的花布衫,是陆书缘上初中买的。
我和陆书缘的成绩一直位居前二。
婆婆想卖了牛,继续供我们读初中。
我阻止婆婆,放弃了读书,让陆书缘带上我的份好好努力。
我们坐着牛车去县城,他用攒了一学期的钱,送我一件时尚的新衣服。
他认真地说,他一定会考上高中,考上大学,在城里买房。
让我做个幸福又清闲的太太。
可他自从上高中后越来越不常回家。
我卖完菜,去学校找他。
同学们笑着调侃:“陆书缘,你的媳妇来了!”我羞涩地搓着手,被他用力地拖拽到操场的角落。
“你穿得土里土气的,来学校丢我脸吗?”我想解释,刚开口:“我……”“闭嘴!”他打断我,“你口音怎么这么重?不是上过几天学吗,会不会说普通话?”“让我丢脸,你会开心吗?”“以后不准你进学校了!土老帽,快滚回去。”
从此以后,我每周坐牛车去县城卖完菜。
将钱放在学校的保安室里,躲在门外等他出来拿了钱再离开。
而那件穿去见他的灰色上衣,被塞进衣柜深处。
也被姜如雪扔在了地上。
明明当年得知他考上大学时,办了喜宴。
他难得和颜悦色地握着我长满茧子的手,感谢我多年的付出。
我们圆了房,怀了孩子。
一切都在逐步好转。
却如今,截然而止。
一瞬间,婆婆、孩子、亲情、婚姻都没了。
换了床单和被褥,我不知不觉累得倒在床沿睡着。
再醒来时,我眼角挂着泪。
面前昏暗的床上,摆着一颗流下两行血泪的牛头。
与我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