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止水蹲在旁边,用脚下踩实的一块土板作为案,写得手指生疼,仍不肯停笔。
“你在写谁?”
张兰问。
“不是谁。”
林止水低声,“是‘谁也不是’。”
他写的是昨夜冻死在村口老屋檐下的一个老人。
他来村不过三天,一首没说话。
村里人说他姓啥叫啥都不知道,只叫他“哑老三”。
现在他真哑了,没人提,也没人埋。
林止水把“哑老三”写在布角,用的是模糊难辨的“哑”字,勉强算是“名”。
张兰看了一眼,淡淡道:“你写得太多了。”
“还不够。”
林止水说,“不该没有名字的。”
张兰沉默了一会,忽然抬头看着他:“你想不想试一试,不只写?”
“什么意思?”
“如果一个名字能被记住,那一口饭也可以被记住。”
她慢慢道,“你想不想让村里人写下名字,换口饭吃?”
林止水愣住。
“你是说,用‘名字’换‘粮’?”
“不是换,是借,是记账。”
张兰站起身,眼神冷静如纸,“我们设个仓,谁家能省一升粮,就拿出来,写名。
秋后若有收,便还五升。”
“若秋无收呢?”
“那就写下‘共饥’,不咒命。”
林止水的心跳仿佛快了一拍。
这是他穿越来后,第一次听到一个有“秩序感”的提议。
不是谁抢谁,不是谁躲谁,是一种……能被称为“规则”的东西。
“可是谁来记?”
他说。
“你会写,我也会。”
张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立契。”
林止水望着她,脑中那根现代人的神经,忽然绷紧。
立契。
在他记忆里,这意味着合同、协约、公证、仲裁,意味着一个人不再靠拳头、血缘、官位,而靠一张纸,说:我守这个约。
哪怕只是纸。
哪怕只是“草纸”。
他猛地点头:“我们试。”
张兰笑了。
—庙门外,一块木板被架起来,用泥土抹平,作为“草契展示榜”。
张兰亲自写下第一句:“凡村民愿借粮入仓者,写其名,秋收时五倍偿;不得毁契,不得私用;共存共命。”
她下笔稳如铁,字不大,却清晰。
林止水跟着在下面补上:“若仓粮不足,共饿;若有人逃责,众议之。”
火塘旁的布签与竹笔一并摆出,草契的第一张,就这么在村中最破的庙门口,开始了。
有人来看,有人远远围观。
多数人皱眉,有人嘀咕:“立什么契?
你们谁能保明年有秋?”
还有人冷笑:“今天写个名,明天是不是得交地?”
张兰不争,林止水也不辩。
他们只是坐在那里,像守碑一样,守着这张草纸。
首到中午,一个瘦老头颤颤巍巍走上前来。
“我……我家有半升陈粟,不够吃。
我想,借出去。
能不能写上我孙子的名?”
林止水接过布页,问:“名字?”
老头犹豫了一下,说:“就写……‘狗儿’吧,他小,没名字,家里叫他小狗。”
张兰点头:“写。”
林止水写下:“狗儿,陈粟半升,入仓。”
就是这一笔,像在死水中丢下一粒火种。
不久,又有两个妇人过来,一人拿着半罐苞谷面,一人拿了两只地瓜。
她们站在草契前,不敢写。
林止水对她们说:“我来写,写的是你们的份,不是你们的脸。”
她们低头说:“那,就写个‘李二婶’吧。”
张兰记下。
一下午,草契上出现了七个名字——或真或假,但每一个都和食物有关。
那一刻,林止水意识到:“写下名字,便是参与。”
人群开始缓慢地围过来,不是为了信契,而是为了看一眼:——“有人写了,他们还没死。”
草契立后的第三日,庙门前的布页己挂了三块,名字密密麻麻,有写实名的,有写绰号的,也有干脆只画个符号的。
其中一页上写着:“三狗儿,供麦粒二升。”
另一页只写:“刘胖娘,半锅地瓜皮。”
有人说:“这不就是借条?”
张兰回答:“借条给富人,草契给活人。”
没人再说话。
因为有了这张契约,至少这几天,饿得最狠的那几家孩子没再晕倒在村口。
林止水负责登账,每个名字都用最清晰的笔迹抄两份,一份贴门,一份入瓷罐。
老牛则负责夜间守仓,他抱着柴刀坐在柴房顶上,嘴里叼着草根,像一头蹲守的黑狗。
张兰时不时教几个字,也写写布页,她越写越少话,林止水发现,她写下“共饿”二字时,手是抖的。
不是怕,是冷。
她是孤身女人,这些日子靠火塘熬着,连布鞋都己裂底,脚上裹的是一层布灰。
他扯下半条破毯,递给她。
她没拒绝,只说了一句:“字写久了,冷得快。”
—然而,风声很快传到了村西头。
刘捕头听说“有人在庙里聚众写字、设粮仓、贴榜单”,差点一口老酒喷出来。
“这年头,还有人写契?
还贴榜?
还守粮?”
“那不成了‘私立朝廷’?”
他带着两个随从,拎着折扇,在第五天午后走进庙门。
他穿一身青衣,帽上斜插白布条,脸瘦得像骷髅,一双三角眼里透着精光。
“好大的气派。”
他一脚踩在庙门前的泥板上,扇子一收,“你们在搞什么?”
张兰站起身,语气平平:“草契互助,记名借粮。”
“你是什么身份?”
他挑眉。
“张兰。
无籍寡妇,无子女,无家产。”
“你是说你没人,那我就能办你了?”
张兰不语。
林止水走上前:“这契,是我写的。”
刘捕头转头,上下打量他:“你是那个尸坑爬出来的?”
“是。”
“你不怕?”
“怕。
但更怕看着人饿死不管。”
刘捕头眯眼:“你知道聚众、记名、设仓,在律法上是什么?”
“我不懂律法。”
林止水说,“但我懂字。
懂‘亡’。
懂‘共饿’。”
张兰冷声补一句:“律法是给活人用的,不是饿死的人。”
随从上前想撕下布页,被老牛一把拍开:“别碰。
这不是你们的字。”
“你又是谁?”
刘捕头挑眉。
“老牛。
没人要的命。”
他咧嘴,牙黄,目光却像刀。
刘捕头盯着他几秒,忽然笑了:“这地方真是活见鬼。
死人写契,寡妇教书,逃兵守仓。”
他转身对随从说:“不急。
咱们看他们能玩几天。”
说完,他又看了一眼林止水:“你叫什么?”
“林止水。”
“止水?”
他重复一遍,“水一止,血就流。”
说完,扬长而去。
—那晚,林止水在庙后继续抄契,张兰给他端来一碗清汤。
他接过时说:“他会再来。”
“我知道。”
“那你还要继续?”
她冷冷道:“我若不继续,他明天就来收我骨头了。”
他低头笑了笑:“你真像我以前的一个老师。”
张兰一愣。
“她也教书,课讲得很冷。
但她说,‘只要还有一个人肯听,我就讲。
’”张兰轻声道:“那你现在,是不是还肯写?”
林止水点头。
“写契,不只是借粮,是告诉他们——饿不是命,是事。”
“饿可以共担。”
他写下今天最后一个名字:“癞皮狗。”
写完,他在旁边注上一句:“自愿出守仓一夜,计一份。”
张兰看着,没说话,只递给他另一张干布:“明天,可能会有更多人来。”
林止水点头。
在这个破庙里,在火光微弱的晚风中,他第一次感觉——字,不只是记亡,也能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