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食堂账簿里的春天
1988年的穿堂风裹着机油味,把门板上"先进生产班组"的奖状掀开一角。
霉味混着石灰粉簌簌落下,八人间里七张床都堆着毛线团。
靠窗的刘春梅举着钩针乐:"唐会计也来体验集体生活?
"她脚边蜂窝煤炉上煨着铝饭盒,萝卜炖粉条的香气勾得我胃疼。
前世我为省下莉莉的嫁妆钱,连续三年吃食堂剩菜汤泡饭。
如今把最后一件的确良衬衫挂上铁丝,忽然发现墙缝里钻出株野雏菊,嫩黄花瓣上还沾着机油渍。
"刘姐,借您炉子烧壶水?
"我摸出从家带来的高碎茉莉茶,"拿这个换。
"前世她丈夫被钢水烫伤时,我偷塞过五斤粮票。
果然她眼尾笑出菊花纹:"这可是出口转内销的!
"八十年代供销社主任的嗅觉名不虚传。
她钩针往窗台一插,腾出位置的动作利落得像打算盘。
热水浇进搪瓷缸时,走廊传来跺脚声。
兵兵裹着破棉袄探头,鼻头冻得像糖葫芦:"妈,我错了。
"他摊开掌心,三块六毛钱被汗浸得发软——正是前世他偷走我手术费的数目。
"钱哪来的?
"我吹开浮沫。
茉莉混着煤烟在舌尖滚了个来回,比临终前喝的葡萄糖水有滋味。
"给王叔搬白菜..."他眼神往右飘。
我突然想起肉联厂那个总往女工后腰蹭的王胖子,搪瓷缸重重磕在铁架床上。
硬币叮叮当当滚进床底。
我拎起他耳朵冷笑:"白菜三分钱一斤,你这是搬了座泰山?
"十五岁少年哭得打嗝时,我在他裤兜摸出包大前门。
烟盒上沾着白菜帮子的泥,这藏烟手法和他三十年后如出一辙。
前世我肺癌晚期咳血时,他还在病房门口吞云吐雾。
"明早六点食堂报道。
"我把烟扔进炉膛,火苗蹿起时映红他错愕的脸,"刷十个碗一毛钱,摔破一个扣五毛。
"兵兵走后,刘姐的毛线针快织出残影:"孩子还小...""十二岁就会往我中药里掺糖水。
"我展开承包合同,油墨味惊飞窗台上的麻雀,"刘姐,明儿帮收三百斤青萝卜?
一天五块。
"她的牡丹花毛线球滚到门口。
1988年机械厂女工月薪才七十西块三。
---会计室的铁皮挂钟敲响三点时,我的算盘珠子正追着广播里的《金梭银梭》跑。
主任周明德往印着"奖"字的保温杯里扔枸杞:"小唐,承包食堂不是过家家。
"他吹开浮沫,玻璃板下压着女儿在复旦校门前的照片,"亏了要扣退休金的。
"我抽出夹在《工业会计学》里的侨汇券:"您看这个够不够?
"二十张蓝莹莹的票子铺开,能换西罐麦乳精的稀罕物。
老周眼镜滑到鼻尖:"王副团长给的?
""婚戒熔的。
"我晃晃光秃的无名指。
前世这枚金戒指被莉莉偷去换了喇叭裤,如今它在国营打金铺熔成小黄鱼,正躺在信用社保险柜里。
公章落下的脆响惊飞屋檐下的麻雀。
后厨突然传来尖叫,我冲过去时,帮厨小吴正举着菜刀发抖,案板上留着截扭动的灰尾巴。
"晚饭加餐红烧肉。
"我拎起吱吱叫的活物甩出窗外,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中系上围裙,"小吴,去库房搬两坛绍兴黄酒。
"当冰糖在铁锅里炒出琥珀色时,刘姐扛着麻袋撞开木门:"郊区老农非要搭送筐冻梨!
"她围巾结着冰棱,怀里却抱着捆嫩菠菜——这该是九三年才有的反季节菜。
肉香飘到锻造车间时,上工铃还没响。
我数着蒸笼里的开花馒头,听见窗口有人敲饭盒:"唐师傅,能赊账不?
"穿油渍工装的小伙挠着头,胸前"先进生产者"奖章晃得人眼花。
我认出来了,这是后来发明自动灌装机的张工,此刻他饭票怕是又输给电工班了。
"拿这个抵。
"我接过他递的铁皮青蛙,拧紧发条搁在收银台。
绿色小玩意儿蹦跶着撞翻醋瓶时,未来机械厂董事长正蹲在墙角啃二合面馒头。
---莉莉找来时,我正在腌雪里蕻。
她新烫的卷发像顶毛线帽,人造革靴子上的雪水化在水泥地上:"给我三十块。
"口气比供销社主任还横。
"要钱做什么?
"我往缸里撒粗盐。
前世这钱变成了她男友的摩托车头盔,而我在大雪天拄拐杖走三公里领退休金。
"买...买参考书!
"她指甲掐进掌心,和当年骗房本时的小动作一模一样。
我突然注意到她毛衣袖口沾着蓝墨水——机械厂宣传科才有的英雄牌钢笔墨水。
"行啊。
"我擦干手摸出牛皮账本,"先把去年借的八十西块六毛还上。
"泛黄的纸页上画着歪扭的日历,每个红圈都是要钱的日子。
她夺过本子就要撕,我抄起腌菜棍敲在她手腕:"撕了正好去派出所备案。
"棍子头沾着的辣椒末,吓得她脖间的上海丝巾都歪了。
"你会后悔的!
"莉莉跺脚冲出门时,我往酱缸里扔了把花椒。
就像当年逮到她早恋时,往她书包里塞的苍耳子。
当晚厂区公告栏贴出承包公示,我的食堂窗口被泼了红油漆。
保卫科来问话时,我正教小吴雕萝卜花:"年轻人火气旺,该多喝菊花茶下火。
"但真正让我后颈发凉的,是三天后在库房发现的半袋霉变面粉。
麻袋角落的蓝墨水渍,和莉莉袖口上的一模一样。
---暮色漫进食堂后厨时,我数着今天的营业额:五十八块七毛三分。
硬币堆里混着三颗水果糖,是翻砂车间老李头给孙子的加餐。
"唐姐,面引子发好了!
"小吴举着沾满面粉的手冲进来,马尾辫上别着我用铁丝弯的发卡。
前世她被开除那晚,就是用这个发卡撬开了食堂后窗。
我往发酵面团里戳了个洞,看着它慢慢回弹:"明天蒸枣糕,你去供销社称二斤红糖。
"顿了顿又补充:"用你自己的名字开票。
"小姑娘眼睛倏地亮了。
我知道她弟妹等着交学费,就像当年我等王建军的汇款单。
锁门时发现兵兵蜷在煤堆旁,破棉鞋露出冻红的脚趾。
他怀里抱着摞洗得发亮的饭盒,手指泡得跟萝卜似的:"妈,我刷了二百三十个碗。
"我数出两块三毛钱,又抽回三张毛票:"摔了三个海碗。
"他急得要哭,我从兜里摸出个烤红薯:"抵工伤补贴。
"少年啃红薯的模样让我想起王建军养过的狼狗。
那畜生曾叼走我坐月子的红糖,也是这样边摇尾巴边龇牙。
回宿舍路上,大喇叭开始播报新闻:"欢迎香港同胞投资考察团..."我摸到棉裤夹层里的存折,突然笑出声。
这笑声惊飞了梧桐树上的麻雀,它们扑棱棱飞向霓虹初亮的厂区大门。
拐角处闪过个军绿色身影,公文包上"八一"徽章晃过我的眼角。
我加快脚步,却听见身后传来积雪的咯吱声——那是我曾追了半辈子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