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远驻足在弄堂口的银杏树下,细碎的枯叶掠过他手中的旧相框。
相片里三个男人的身影在时光中泛黄,二十二年前火车轮轨的轰鸣声,正穿透记忆的薄雾呼啸而来。
1977年深冬的京沪线上,绿皮列车在雪原中犁出苍白的轨迹。
八号硬座车厢里,发酵的汗酸与劣质烟丝纠缠成浑浊的雾气。
周慎之蜷缩在靠窗的座位,指节因攥紧那本《中国通史简编》而微微发白。
呢绒中山装的第三颗铜纽扣处,菱形的补丁正随着他的呼吸起伏。
"喀嚓"过道对面突然响起座椅弹簧的***。
穿褪色军大衣的陆建国佝偻着背,灰扑扑的棉帽檐压住游移的目光。
他的手指在膝盖上神经质地敲打,首到列车驶入隧道,黑暗如墨汁漫过车窗。
在光影交替的刹那,这个父亲像离弦的箭冲向行李架。
当他的指尖触到印着炼乳厂红章的帆布袋时,一只布满老茧的手如铁钳般扣住了他的腕骨。
"老乡,这手伸得够长啊?
"苏金宝咧开嘴,金牙在顶灯下闪过寒光。
他油亮的皮夹克在拥挤的车厢里劈开方寸空间,宛如某种猛兽圈定领地。
骚动如石子投入死水。
周慎之合拢书页起身,镜片后的目光扫过陆建国领口结霜的补丁,最终定格在他泛红的眼尾:"这位同志,能听他说说原委么?
""知识分子管闲事?
"苏金宝嗤笑着松开手,露出腕间明晃晃的上海表,"要充菩萨也行,这袋光明牌奶粉三块八,您二位现结?
"列车突然剧烈晃动,周慎之扶住椅背的手背青筋凸起。
陆建国突然跪坐在地,怀里掉出半张皱巴巴的诊断书,墨蓝的钢笔字洇着泪痕:陆向阳,百日咳,建议补充营养。
"查票!
"列车员的吆喝刺破凝滞的空气。
苏金宝瞳孔骤缩,慌忙掏出张缺角的车票。
周慎之注意到票根日期被钢笔涂改的痕迹,按住想要争辩的陆建国,轻轻摇头。
乘务室的铁门"咣当"阖上时,苏金宝后颈的冷汗己浸透假领。
老式台灯在三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列车员摩挲着那张问题车票,目光扫过周慎之别在胸前的校徽——复旦大学历史系的铜牌正在昏黄中幽微发亮。
"奶粉的事..."列车员突然将诊断书推回陆建国面前,"下不为例。
"转头对着苏金宝敲了敲车票:"补票款从你刚倒卖的那包大前门里扣。
"返程时三人默契地保持缄默。
周慎之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想起今晨***大会上纷飞的彩纸;陆建国把奶粉藏进军大衣内袋,那里还缝着妻子剪下的发辫;苏金宝数着找零的硬币,盘算着怎么把损失从下趟生意里找补。
黎明破晓时,上海站台的雾气中浮动着早春的潮湿。
周慎之与妻儿相拥的剪影后,陆建国正奔向弄堂深处飘着中药香的阁楼,苏金宝的身影则消失在站外商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里。
他们都不曾预见,这袋在时代浪潮中颠簸的奶粉,将在二十二年后化作一纸拆迁协议上的血色指印。
就像此刻掠过铁轨的寒风,正悄然掀起三个家庭命运交缠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