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光门外的铜兽灯彻夜不熄,檐角风铃却因寒流凝霜,敲击声变得钝而低哑。
禁军龙麟卫列阵两行,甲胄裹雪似冰魄凝成,列阵尽头便是数百级御阶,首通皇极殿。
今夜皇极殿大宴,却非为了庆功,更像一场精心张设的棋局:棋盘是宫廷,棋子是人心,落子的却是寒冬里最锋利的利刃。
殿门推开,一股暖香溢出,碳炉中雪松与沉香同燃,平息了冻雪的侵骨之寒,也掩去了暗处血腥味。
监国太后端坐御榻之侧,身披玄鸦鹤氅,眸色沉如井水。
她唇边含着敛笑,漫不经心地拨弄鎏金腕炉盖上的小铃,却足以让殿内几十位文武心底发寒;***每一次脆响,都像是在预告一条潜在性命的断裂。
风岚谷特使柳溯风恭身立于御阶下,面冠如玉,袍袖缀青金流云纹,与宫灯映照下的雪影交错。
他朗声道:“谷主遣臣入京,愿献雁峤雪灵石三千斤,以佐皇室铸镇天剑阵,只盼太后殿下为我谷与北域盐道旧案作一公断。”
这话软中带针:既奉上重礼,也亮出筹码——盐道争端若不平,三千斤雪灵石就可能化为索命的刃。
太后合掌,于袖内轻轻一搁,卧虎指环击玉笏玎玲作响。
“雪灵石珍贵,本宫自当感念风岚谷之义。
至于盐道……”她话锋一转,目光掠过大殿西侧,户部尚书与枢密同知躬身不敢作声,“本宫素来赏识公平二字。
只是北域盐道关乎军饷,更关系民生。
要撼动旧令,先得问问——先帝旧制可敢改?”
柳溯风似笑非笑,正要再陈词,一阵细碎脚步踏过殿外丹红长毯。
来者披锦衣卫蟒纹飞鱼服,腰悬黑玉腰牌,面戴银丝掩面具,在烛影下宛如夜幕剪影。
那正是缄言司副指挥使——朝野传言的“无面夫人”。
她行至殿中半步,单膝跪地,双掌捧上一枚漆黑竹筒。
“启禀太后,天机楼今午截下北域急报:雪月城外,有‘玉佩古纹’重现。”
她声音缥缈,不辨男女,仿佛冰屑落玉盘,却字字含寒。
殿内霎时寂静。
柳溯风眼底光芒一滞——能让缄言司半夜进殿呈密报的事,不外乎两种:或祸乱国本,或触及皇室逆鳞。
显然,区区一枚玉佩却被列作“天机红笺”,必与朝廷隐密相牵。
太后指尖停在炉盖铃铛上。
她眸光缓缓移向竹筒,像端详一件死物,也像审视前方所有活人的心脏。
“雪月城,应家……”她低喃,尾音缭绕,让人分不清是感慨还是杀意。
“十余年前,本宫曾遣人雪葬一段旧事。
没想到,它竟还敢发芽。”
她抬眸,声线缓而低,仿佛覆雪下潜流涌动:“缄言司听令——自今夜起,北境雪线,诸道驿站、寺观山门,凡携白发之少女者,一律留档;无名行商、药师、镖局护卫,须拦路暗查。
若遇疑似目标,先夺玉佩,再押入天机楼。
若遭抵抗……就地抹除。”
龙麟卫统领闻言,抱拳叩首,眼里却闪过一抹犹豫。
他记得,先帝与应家曾有旧盟,如今太后这道密令——己非单纯监控,而近乎株连。
太后察觉那丝迟疑,轻敲腕炉,一缕火星在铜盏里炸出细小的赤痕。
“先帝养病宫中,国事俱由本宫代处。”
她声音带着淡淡笑意,“龙麟卫若有异议,不妨去问问先帝,可还记得你们的军魂忠义。”
大殿窗纸猎猎,外头北风正在转急,吹来数点初雪,如流星坠火般贴在兽首铜钉上,瞬间溶化。
柳溯风静立片刻,忽笑道:“太后手段,果非凡俗。
臣家谷主敬呈第二份礼——风岚谷谍报司,愿为缄言司辅翼,一并协查白发少女之踪。
只需太后允诺——盐道之事,可否宽限半载?”
太后凝视他,似在衡量诚意与威胁。
须臾,她缓缓抬手,铃铛叮然作答:“半载之期,可议。”
柳溯风拱手而退,心底暗松,却也明白自此两家己绑在同一条船上——若玉佩查无果,半载之后便是决裂之日。
夜宴仍在继续,歌舞却像面具后的空笑,殿中诸臣各怀心思:有人记挂北域盐利,有人揣测储位风向,也有人单纯担心今冬雪势与来岁征粮。
可无论盘算多深,所有目光都不敢离开太后指尖那只鎏金炉——因为在此间,生死只在一声铃响。
与此同时,皇城西北隅,缄言司幽牢。
石壁潮寒,赤铜壁灯照不亮尽头。
两名银衣校尉押着一名盐商打扮的中年汉子,脚步回荡,像撞钟般在走廊空洞回响。
汉子披散发髻,身上残留血迹,眼神却尚未绝望——他确信自己只是走私几车陈盐,顶多流放充军,绝不至死。
押解至尽头铁门,校尉以血滴铜签纹路,门锁无声开启。
铁门内桌案后坐着同样那位“无面夫人”。
她抬眸,面具空洞的眼孔映出汉子微颤的身影。
“你名曹石,雪月城人?”
语声平淡。
“是……草民只为养家糊口,绝、绝无异心。”
曹石膝软欲跪,却被两名校尉强压肩头。
“月前,你在北域盐道遇匪,曾被一名白发少女救出,可对?”
面具眼孔里露出的幽光将他记忆翻做纸页。
曹石面色发白,猛然意识到自己沾了某桩天大禁忌。
“小的、我……我观那少女秉性柔善,并无冒犯朝廷之念!”
“柔善?”
面具后传来轻笑,“你可知,世上最致命的毒药,从来无色无味。
她给你一粒丹,称可延十年阳寿?
拿来。”
曹石颤抖取出怀中瓷瓶,被银衣校尉夺过。
“无罪者自可安生。”
无面夫人捻起瓷瓶,指腹微震,瓶底暗纹成兵家镇狱图残符,她眸光骤冷。
“可惜,你己见不该见之物。
——送去丹诏院,人丹同炼。”
铁门再次阖上,回音像暗海涌潮。
曹石的惊叫被重门吞噬,缄言司的石廊重新归于寂寥,只剩壁灯虚火摇摆,像活物般舔舐着阴冷空气。
通往丹诏院的甬道深处,蒸腾着药香和血雾,那些声带被切除的受试者早学会了无声哭泣。
寒夜向更深处沉去。
皇城九重宫阙灯影渐熄,一串串密令却自密道飞鸽,奔向北方——北境边驿、道观、镖局、茶楼、赌坊,无形罗网铺天盖地。
玉佩的古纹成了所有情报口暗号,白发则是刀尖上的字。
其时,雪月城外千里。
北域雪线连天,冰雾漫无边际。
破旧驿站黄灯摇摇,一列归城马车正磨蹭着上坡。
驭者裹斗篷,冻得鼻尖发红,边驱马边与车厢里小声商议:“姑娘,离雪月剩一刻钟路。
要不先在城外客栈歇歇脚?
听说今冬雪魔频起,夜里不太平——”帘幕微掀,一缕灯影照出少女面庞。
她白发披肩,细绒在火光里像霜花熔化,瞳色也是白得透彻,却不显妖异,反倒像连夜绽放的梨花。
她目光落在远处城墙,被风雪打磨的石砖呈深灰色,护城河结冰如镜,映着天边半轮残月。
“不必歇。”
她语声柔,却带北风削骨的清冽,“雪月城……十西年了,我该回家了。”
她抬手,指尖轻抚坠在胸前的玉佩——温润如旧,却有一痕浅浅裂纹,在月光下仿佛将要滴出血来。
驭者不敢多言,抖缰策马。
车轮碾开厚雪,吱呀沉响,如深夜里推开的陈旧记忆。
马车向着城门灯塔驶去,风吹起少女斗篷一角,露出佩剑剑穗——绯色流苏,末端染着暗黑。
雪花飘落其上,瞬息融化。
此刻,城内最高的彩云观钟楼,巡夜士卒正换岗,忽见南道灯火一线,如星坠地。
更夫扣钟三下,钟声沉远,与北风呼啸交织,传进城中层层屋脊,又撞上远处观剑台石栏。
雪月城仿佛在钟声里微微一震,却无人知晓:一柄剑将随风雪而来,一场风暴己在暗处翻卷。
缄言司的猎网、风岚谷的朋援、皇城的暗棋、诸子百家的窥伺——所有光与影,正朝这座城收拢。
而十六岁的应月澪掀帘而立,望着灯塔顶端那盏孤灯,唇角轻扬,轻声自语,仿佛回应皇极殿万里外那声铃响——“雪月城,我回来了。”
夜风卷起新雪,她的呢喃在漫天白光中碎裂,却在尘嚣未起之前,写下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