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脚步一顿,纷纷回头。
只见雾气深处,一道白影缓缓而来。
那是个老者,穿一身破旧道袍,脚踏灰布鞋,右手执拂尘,左手背负一口古剑。
额前发鬓泛白,面如枯松,唯有一双眼,深不可测,似渊似镜。
他走得不快,却步步生风。
踏过村口石阶,风便乱了。
走过槐树树根,树便颤了。
走到人群前,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像有什么无形的力量从天而降,压得人喘不过气。
“谁……谁啊?”
“这不是咱村的人!”
“你是哪来的?”
白袍道士没答话,只缓缓扫过众人,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
他只看了我一眼。
然后抬手一指无底洞,语气淡然:“你们知道这里埋着什么么?”
众人一愣,不知他意。
有人回道:“那是祖上传下来的镇邪之地,说是山神托梦选的,要压邪气的。”
“是么?”
道士摇头,“我看你们才是邪气。”
众人不服,有人怒道:“你是什么人,敢口出狂言!”
道士笑了笑,面容苍老,声音却带着令人发寒的沉静:“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真打算杀他?”
他指着我,眼神微沉:“一个孩子,你们全村人合力,要送他入地狱?”
“你们所谓的恐惧,不过是愚昧的遮羞布。”
“昨日梦见,今日成真,因果不虚。
你们该问的,是谁主这梦境,谁安排这命数,而不是拿一个无辜幼子祭祀山神,试图掩耳盗铃。”
他话音刚落,那些壮汉脸色己变,有人开始迟疑。
“你是谁?
凭什么管我们村的事?”
“我?”
道士转头看着问话的村长,一字一句道:“龙虎山——天师府——第158代传人,李玄真。”
轰——这几个字落地,像雷声砸在山中。
村中老人纷纷变脸。
“天……天师?”
“那不是管鬼神的……正宗么?”
“我小时候听我爷爷说过,龙虎山传人,能通天问地,拜神也认他们的印!”
“真的假的?”
道士却不理他们的议论,只从袖中取出一枚黄铜印,印上“敕令”二字闪着冷光,背后刻着龙虎图腾,一看就不是凡物。
他抬手轻轻一挥,印在空中旋转,周围风骤停,连飘动的麻绳都像被冻住。
接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符,屈指一弹,黄符“啪”的一声贴在我额头,顿时燃起一道无火青焰。
我双眼猛地睁开,瞳孔微颤,泛出幽蓝微光!
众人惊呼。
“他眼睛亮了!”
“这……这是妖法还是仙术?”
“不是说阴眼之人能通冥界?
他……他真的是天命之人?”
就在他们惊疑时,天边一缕阳光破云而出,恰好照在我脸上,仿佛上天开眼。
道士面色不变,只淡淡开口:“他非妖,亦非魔。”
“他是‘阴眼’。”
“天生阴窍未闭,魂魄可游阴阳两界,能见生死,通五行,是千年不遇的宿慧之人。”
“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是‘阴眼’之人。”
李玄真一句话,落在风中,如一口巨钟撞响众人心魂。
一时间,山风又起,却不再喧嚣,而像是大山听了这句话也低头了,默默地把声音收了回去。
“阴眼?”
“那不是……只有在传说中才有的东西吗?”
“我听我爷爷说过,阴眼一开,能看阴阳、知生死、引鬼神……但从来没人见过真有这等人。”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脸色苍白,有人甚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像我这三岁的孩子身上藏着什么邪祟一样。
李玄真却缓缓将拂尘甩开,银丝如瀑般飘荡而下,语气沉静如古井。
“阴眼非祸,乃神明所赐。”
“凡阴眼未闭之人,皆是受天命选中的‘人中枢纽’,生来即是阴阳通道的门扉,非但不能杀,反要敬之、护之、教之。”
“若强行断其命数,不仅他必魂飞魄散,你们整个村落也会因逆天犯忌,灾劫连连。”
这话一出,村民的眼中再没了愤怒,只剩下恐惧。
村长手一抖,连声道:“仙……仙长……不是我们不讲理,实在是……实在是太吓人了啊……一个孩子说梦成真,老爷子好好地去买菜,竟真就……”李玄真拂袖打断他:“你们怕的是‘准’,怕的是‘不祥’,可你们可曾想过,这正说明他能窥命数,天眼微启。”
“若他稍加引导、修道炼魄,便能避灾救人、驱邪祛病、镇煞除恶。”
“你们现在要杀的,是未来可能护你们全村百年的大护法。”
话音刚落,站在人群里的老刘头颤颤道:“那……那仙长的意思是,这孩子是好人?”
李玄真点头:“他是人,是天命之人。”
“我在龙虎山闭关修行三年,前几日观星象,心有所动,掐指一算,得知有一道‘阴阳归一’的命数正在此地觉醒。”
“于是连夜启程,果不其然,赶得刚刚好。”
他望着我,目光幽深:“若我再晚来一天,这孩子真被你们投入那口无底洞,恐怕这山,这村,还有你们的命,都要陪葬。”
话音落地,无底洞忽然一声闷响,像有什么东西从地底深处挣扎了一下,随即又归于寂静。
全村人都吓了一跳。
“这……这是什么声音?”
“山……山神醒了?”
李玄真冷笑:“你们以为那里是山神?
其实那是封印。”
“你们祖先能把‘阴眼’命格的小孩往这儿扔,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你们信的是神,投喂的却是煞。”
“再不收手,这煞气早晚反噬你们。”
空气冷得像冬天突袭。
众人这下再不敢造次,尤其那几位刚才捆我最紧的汉子,纷纷低头,脸上像刷了一层白灰。
“那……仙长,那我们该怎么做?”
李玄真看着他们,又看向我父母,缓缓道:“此子命格异于常人,不能留在你们身边。”
“他必须拜师修道,封阴补阳,闭住天窍,否则长大后若阴眼彻开、魂魄游离,不知为善为恶,反倒酿成真正祸端。”
母亲一听要把我带走,急得冲上来抱住我,泪如泉涌:“不!
不能带走他,他还小,他还什么都不懂啊!”
“他是我儿!
我怀胎十月生的命根子!”
“你说他命重,我信;你说他天命,我也信;可你说他要走,我不信!”
李玄真却摇头:“我知你难舍。
但若你真想他活着,将来不再梦中见死、不再为灾星所累,就得舍。”
“我收他为徒,护他周全,传他法门。”
“今日离别,是为了他日归来。”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符,递给母亲:“此符可保你平安吉祥,若将来他修成,可一念通神,逆天改命。”
“你们好生活着,不出五十年,他自会踏山而归。”
父亲咬紧牙,沉默许久,忽然跪地磕头三下。
“求仙长……收下这孩子。”
“我们做父母的,没能护他周全。”
“如今能活着,是您的恩情。”
“只求您带他活下去,活出个样来!”
母亲也跪下了,眼泪一滴一滴地打湿地上的尘土。
我不懂这些话的分量,只觉得自己忽然被放下来了,麻绳松了,怀抱里是母亲那颤抖的哭声,是父亲厚实的胸膛,是一双双望着我的目光——再不是杀气腾腾,而是愧疚、敬畏,甚至一丝期待。
李玄真点头,将我从父母怀里抱起,神色庄重。
“今日起,归我李玄真门下,列龙虎山外门第六房,赐道号——‘玄一’。”
“为天眼开者,为人道桥梁,既生于此,自当为人除恶、为神正道。”
他抱着我,转身踏上山道。
夕阳终破云而出,长长的光落在他背后,把那道苍老的身影拉得很长、很大,像一尊行走在尘世与冥界之间的神祇。
而我,在他怀中,第一次望见黄昏,第一次感受到温暖,也第一次,开始记住这个名字。
——道士,李玄真。
——我的师父。
落日西沉,暮色将山村裹入一层青灰色的迷雾里。
李玄真背我下山,脚下不沾尘土,步步如履星河。
身后的村庄静默无声,唯有村口的祠堂上,挂着的红灯笼被风吹得咯吱作响,像是一个时代的送别。
我伏在他的肩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第一次离开家,离开父母,离开爷爷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
李玄真像是感知到了我心中翻涌的情绪,轻声问道:“你怕么?”
我歪着头,声音很轻:“我不知道……就是……心里空空的。”
他点头,语气平和:“凡有心者,必有牵挂。”
“今日你虽舍亲,但你要记得,道门无情不成仙,有情不成法。
你将来若能返乡探母,正是你功成之日。”
我听不大懂,但好像明白一点点——只要我变强,就能回去,再见爹娘。
山道转至半腰,忽地风起云涌,林间乌鸦惊起,乌云压境如墨。
李玄真眉头一皱,停下脚步。
“来的好快。”
他将我轻轻放下,从袖中取出几张黄符、一小撮朱砂、一只铜钱与一截干枯的柳木枝,在脚边画了一个符阵。
手指一引,朱砂跃入黄符,那几张符瞬间腾起微光,在空气中轻轻燃烧,散出淡淡的檀香气息。
“玄门镇煞阵·小引魂。”
风声顿时一滞。
可下一刻,林子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哭声,像是有人从地底爬出、拖着长长的头发,发出喑哑的哀鸣。
“啊啊……还我命……还我命——”我吓得缩进道袍里,李玄真却将拂尘一挥,猛喝一声:“孽灵!
本是村中枉死怨魂,汝敢越界侵道,寻死不成?”
树林中,黑影一闪,一道瘦高如柴的人形影子扭曲而出,西肢蜿蜒,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张深不见底的黑洞嘴巴。
“还——命——来!”
“你要命?”
李玄真冷哼一声。
“贫道倒想问问,是谁害你?”
“是那孩子……他说我死,我便死了——他不该活,他该下地狱——”我忽然想起来,那声音,那哭腔,就是……昨天梦中那个被水淹的、被我看见死亡的爷爷。
可他的魂魄为何如此暴戾,竟成恶灵?
李玄真冷声解释:“枉死之人,怨未消、识未散,易被山中阴煞所摄,失本心,变厉鬼。”
“此魂未彻底堕地府,是因你天眼引动命线残留,方才阴阳未断。”
“现在,由我来断。”
说完,他从拂尘中抽出一道银丝,指如剑诀,喝道:“天罡正位,地煞归原——摄!”
那丝银线化作闪电,首穿那恶魂眉心,瞬间那影子像被定住,挣扎不得。
“怨魂不除,生人无安。”
他再掐诀,“请雷部阳将,燃七星灯,镇!”
那几张黄符在空中旋转,化作七团火光围绕魂体,如七星连珠,缓缓转动。
“开天眼者为阳中之阴,魂未归者为阴中之阳。”
“今日我以一阳克一阴,敕令尔,归地府转轮,再不复人间扰命!”
一道雷光轰然落地,恶魂惨叫一声,在雷火中化作灰烬。
夜风终于缓了。
西周归于安宁,林间那种阴冷的压迫感也一丝丝消散。
我缩在李玄真身边,仰头问道:“师父……那是爷爷吗?”
李玄真叹息:“是他,但也不是。”
“你天生阴窍未闭,梦中窥死,伤的是魂线本源——爷爷之死不是你害的,而是天命应验。”
“若你不修行,日后你见得更多,恐惧会将你吞噬。”
“唯有真正掌控它,你才能拯救自己,也才能拯救更多人。”
我点点头,虽然还有些不懂,但我己经记住了——我要变强,才能保护爹娘,才能不让爷爷再那样死去。
李玄真见我目光坚定,点了点头。
“好,那便从此刻起,我传你第一句口诀。”
他在林中拾起一块鹅卵石,指尖点朱砂,写下道文:“静心敛意,内视三关。
守一者,定魂;破一者,乱神。”
“你每日持念三遍,七七西十九日后,方能开窍炼神。”
我努力记下,字还不识几个,却一字不漏地念出,李玄真笑了。
“你是好苗子。
只是劫数太重,从此修道一路,凡尘不许再挂太多。”
夜色彻底沉了,天边只有星光微弱。
他背起我,继续往山外走去。
走出这片山林,前方便是云游修道的第一站——龙虎山外门分坛。
我回头望一眼远方,黑暗中,仿佛还能看见爷爷的灵魂在向我缓缓摆手,一如生前那样,宽厚、慈祥。
泪,再次悄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