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食鹿
西下里明明灭灭的火光灼烧着她单薄的身影,江榕清楚地看见她布满灰尘的衣服和面庞,如同一堆蜡烛烧尽后余烬。
那对疏眉下寒星似的眼睛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底,触摸灰烬却冷不防地被火星烫到一般。
但他却不肯偏过眼去,反倒首首回望少女清亮的眼睛:“不才多有冒犯,不过敢问姑娘,你射杀的那头鹿呢?”
虽说今日是伏鸣日,但这怪事也太多了些,譬如迁坟时与祖父棺椁一同刨出的盲鹿,譬如盲鹿逃脱后与扬尘一同随风而来的术士,再譬如方士那句在江榕眼中胡诌来诓骗母亲过世后沉迷鬼神之说的父亲的谶语。
“此鹿乃江氏一族的气运,此鹿北逃,便是先祖昭示子嗣,江氏式微,无力北上,入主中原。”
自他母亲逝世起,七年以来,他爹身边的术士换过一茬又一茬,长得比地里的韭菜还勤,他熟练地上前一步,替父亲出声打破随行众人的沉默:“不知先生可有破解之法?”
出乎意料的是,这术士并未提出花多少银子做法或是向哪路神仙进贡,只是叹着“天意难违”扬长而去。
随行的谋臣武将心面面相觑,心里都是一咯噔,坏了,主子被骗了这么多回,这次难道让他撞上了个真的?
江父闻言,面上无一丝异样,只是一挥手道:“罢了,即便无缘北上,能治理好江南,庇佑一方百姓,亦足矣。”
而今群雄争霸,江父嘴上不敢不谦让,至于他到底对这番话如何作想,众人自然心领神会。
今日是江氏迁坟的大日子,左右随行的术士也有三五个,为首一人观察了一会众人的神色,随后对江父作揖道:“大人虽无称霸之意,可事关子孙安危,若江氏绝嗣,岂非对先祖不孝?”
此人是江父身边最得脸的术士,尊姓冯,发须尽白,平日一袭焊在身上似的白袍,又在轿子里捂得白净,浑身上下一匹白布一样,还是破了洞的——所谓人无完人,这位仙风道骨的冯地仙头顶有点秃。
江榕心中冷笑,江氏是出了名的好内斗,先祖恐怕心里最清楚,这帮不孝子孙早晚把自己折腾绝后。
“依小人之见,而今之困,唯有择五对金童玉女,陪葬先祖新陵,方能破解。”
哪门子神仙要活祭小孩子,尸解仙吗?
江榕不敢苟同,只看这一年塞过一年多的遍野饿殍,他不信天道没有得寸进尺的毛病,更何况这些打着天道旗号为自己谋利的凡夫,今日是五对金童玉女,明日就要高官厚禄,后日怕不是张口就要他双手奉上祖辈打下的土地。
念及此处,他夹紧马腹,抽身离去。
一青衣儒士见状,朝主君遥遥一揖,算是告罪,上马追了上去。
这位与他所见略同之人名为钟济,钟济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与江父左右老家臣起冲突时常被斥作“无须小儿”,面若敷粉,纶巾碧衫,周身一派文弱书生的气度,却是江父最看重的谋士。
钟济与他对视一眼,二人心领神会,一前一后地策马离开。
前来见证迁坟的都是江父身边的老人,亲眼看着江榕长大,深知这一对大小主子的脾性。
江夫人逝世后,这父子俩的行事都变得有些古怪。
江父宠幸方士,沉迷丹道。
江榕大病一场,掌纹没了一块,之后便走上了与父亲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极端,还比父亲略荒唐些:打心眼里,他不再将敬天敬祖那一套放在心上,也不把纲常伦理当个东西。
只在应付士人与外宾时才肯装个样子。
江父身边有眼力见的下属忙拦下他:“先祖迁坟,少将军怎可在此时……”江父摆摆手,示意下属走开,问道:“我儿欲往何处去?”
少年将***过马,意气风发的年纪,黄土落在铠甲上也成了日光。
“儿子嫌闷,打算去周围林子转转,若是有幸能猎来一头鹿,便献给先祖陪葬新陵,尽一分晚辈的孝心。”
眼前的姑娘也算怪事一件,马上居高临下的诘问,并未在她脸上激起一丝恐惧,只引得她默默偏过身,似乎想将背上的弓藏进火把下的阴影中。
她垂下眼,轻声道:“吃了。”
江榕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旋即属下来报,不远处发现了一具灰烬中的鹿骨与一堆柴火,而鹿骨中的鹿头上,正是一对盲目。
他这才回过神,反问道:“炙烤?”
少年将军沉吟不语时,神色不自觉地与他的枭雄父亲重叠,他的声调平缓,却让身侧众人打了个寒颤。
少女身后的士卒接过长官递来的眼色,狠狠踩上她的膝弯,迫使她跪在泥土中。
围住她的兵卒无人敢告知她闯下了何等塌天大祸,半晌,死寂的人群中只有钟济降下怜悯的目光:“我的姑娘,你吃的是江氏先祖派来的神鹿。”
渊珠只是平静地看着身前的土地,继续用轻缓但清晰的声音说道:“即便没有我,也有满桃阳的流民。”
这片土地是漆黑的。
她跪在焦土中,想起自己一路用粗布死死捂住脸,遮住长发,将所有彰显她女子身份的东西隐藏在阴影中,逃到江氏于吴氏争夺不休的桃阳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庇护,等待她的能有这片***暴露在一次次清野竖壁中,烧得漆黑,自身难保的焦土上。
她比挖草根的流民幸运些,她还有一柄弓,可以从这片废墟的生灵身上剜下些血肉吞食。
比挖草根的流民更不幸的便是那些失去父母的孩童,他们无法从成人手中争抢树皮和草根,他们在饥饿的折磨下日渐冷漠,无知无觉地聚在一起,衣不蔽体,像是一堆石头。
乱世之中朝不保夕,但少女并不后悔做了这么件蠢事,他们或许明日就会倒在路边被民夫拉走,填在郊外的大坑中,但他们看到食物的欢欣是真的,脸上如仰神迹的一闪而过的希望是真的,那她的所作所为,应该也不算太不值。
同兽抢食的流民江榕见过不少,猎兽为食的他倒是第一次见。
战乱铁贵,这年头兵器比黄金都值钱,更何况她那一手射艺,百步开外的鹿一箭穿眼,不知要用多少金子才堆得出来。
但他看的出来,这姑娘的目下无尘并非因为自重,而是因为自轻。
视自己的性命贱如蓬草,视朱门贵胄臭如发烂的酒肉,也视群雄争霸的天下糟污不己。
那姑娘满脸写着“咎由自取”西字,落入钟济眼中则成了挑衅。
他一时不知该先嘲弄她的无知还是先嘲弄她的无畏,悠然道:“你以为你神机妙算,能在江氏的地盘上欺瞒江氏今后的主人?
你知道你害死了那些乞食的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