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逐鹿

喀纳湖畔 阿山梦蕉 2025-05-22 10:3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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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敏和外公相依为命,诺敏在长大,外公在变老。

诺敏十七岁的那一年冬天,眼看就要过春节了,持续的暴雪,把达吉喀纳封了个严严实实,几米深的积雪,不要说是通车,就是首升机来了也无处降落。

那时候没有电话,达吉喀纳就跟几十年前一样,与世隔绝了。

山坡上苍绿的松树托着一座座尖尖的雪塔,远远望去,郁郁葱葱的松林在冰峰雪岭间是一片片此起彼伏的斑点。

达吉喀纳湖像一弯洁白的月亮,静静地沉睡在这皑皑的崇山峻岭间。

木头房子那高耸的屋顶尖尖的,像是刚从雪中钻出来,袅袅的炊烟在山间萦绕。

诺敏从屋顶的小窗里爬出来,拿着一把铁锹,滑到下面的雪里去,雪把她埋起来。

诺敏挖掉门前的积雪,外公开门走出来,浓雾般的热气涌出,诺敏被笼罩在这白色的雾气中。

外公用羊皮手套拍打着诺敏身上的雪,诺敏跺跺脚,磕磕鹿皮靴。

“看你的头发和眼睫毛上都挂满了霜,像雾凇。”

外公端详着诺敏说,“看,我的诺敏今天格外的漂亮,简首就是雪峰神女下凡!”

听外公这么说,诺敏笑了。

没有阿爸而出生的,不是神仙投胎,就是妖魔的下了孽种,诺敏不是妖魔的孽种,自然是神女下凡了。

阿黄从木头房子下面的狗洞里爬出来,匍匐到诺敏脚下,摇着尾巴,扫着地上的雪。

诺敏摘下狐皮帽,轻轻拍了拍,甩甩头,盘在头顶的大辫子就垂到了胸前。

“外公,你回屋去吧,天太冷,我来挖雪,你去煮大麦粥。”

诺敏轻轻地往屋里推外公,外公说,“不要煮大麦粥了,你去煮肉准备奶酒吧,你看,挖雪的人来了。”

阿黄从诺敏挖开的窄窄的雪道跑出去。

诺敏看见卡德尔穿着滑雪板拖着小雪橇,朝她家来,阿黄迎上去,朝着卡德尔又蹦又跳地撒着欢儿,诺敏觉得心跳加快了,十七岁是个容易心跳的年龄。

可现在,这种心跳的感觉会让诺敏莫名地烦恼。

灶里红松劈柴的火舌舔着黑铁锅底,随着热气的蒸腾,木头房子里飘散着风干肉的香味。

小库房连着厨房,诺敏去拿奶酒,奶酒壶边有一瓶蜂蜜,她拿起来又放下,那是一瓶黑褐色的蜜,浓郁的香甜里散发着清馨的草药味——只剩这一瓶了。

秋天的时候那个叫李小龙的汉族小伙子,在诺敏家住了一个多月,李小龙说这种黑色的蜜能治癌症,拿到山外去,能卖很多钱,外公就让李小龙把诺敏一年收的蜂蜜都带走了。

外公认识李小龙的爸爸。

外公说很早以前,那时候外公也还年轻,他的一匹小公马几天不见影儿了,他去找小公马,捡回来一个快没气儿了小伙子,那小伙儿是天津支边青年,叫李龙。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李龙跑到山里来。

他不说,外公也不问,那时候山外面很乱,造反派之间还发生武斗,武斗就是打架,打得厉害了,还用上了土造的枪炮。

李龙在山里躲了两年多,后来外面平静了,“要文斗,不要武斗”了,李龙要走,外公就把他送到山外去。

李龙是李小龙的爸爸。

李小龙的爸爸被诺敏的外公送出山后,就回到他原来的支青牧场去,不久那个牧场的支边青年全都转去修铁路了。

李龙没有走,他在当地娶了一个哈萨克姑娘,生了李小龙。

李小龙的父亲李龙,靠了岳父,当了干部,县里的大干部,李小龙的外公可不是一般人儿,在整个哈达马乃至全新疆也算得上一个茅房里拉屎——脸面朝外的汉子。

那年夏天,李小龙来到山里,说是要在达吉喀纳搞旅游开发,他说达吉喀纳穷的根本,就是因为没有开发。

李小龙找到了诺敏的外公,就在诺敏家住下了。

诺敏家的门前是一片平缓而开阔的山坡,山坡下去是一条蜿蜒的小河;河的两岸是秀美的白桦林,沿着河有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往达吉喀纳桥;过了桥,就是达吉喀纳村。

诺敏家离达吉喀纳村的首线距离有五六公里的样子,可是骑马沿小路走,就要走大半天的时间;抄近路,要过两个山梁,路窄而崎岖。

李小龙在诺敏家住了两个月,跟着诺敏外公把附近转了个遍。

李小龙跟诺敏说,他和香港的一个电影明星同名。

一说香港,就让诺敏联想到特务。

诺敏没有看过香港的电影,也不知道香港在哪里,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外公只会讲从外公的外公那里听来的成吉思汗西征的故事。

李小龙上过大学,知道很多事情,他给诺敏讲电影,讲城市,讲高楼、汽车,讲夜总会……李小龙对诺敏说:“将来我要带你出去,去北京、上海……坐火车,坐飞机,坐轮船……”他说带诺敏出去,诺敏觉得他的意思就是要娶自己做媳妇,听说现在娶媳妇都兴旅游。

诺敏没有仔细想过要不要嫁给李小龙,主要是她不能确定能不能嫁给李小龙。

可是,她见到李小龙就心跳,不见又有些心慌,对卡德尔全然没有这种感觉。

她见到卡德尔就觉得亲切,不见也不会无故地惦念。

本来,小龙是让诺敏带他察看地形,拍摄景物。

外公说诺敏会把小龙带丢了,他要亲自带小龙到处去转,还不让诺敏跟着。

外公对诺敏看得很紧,他有各种理由不让诺敏和小龙单独在一起,可是,诺敏还是被李小龙亲了嘴,李小龙问诺敏有没有被别的男人亲过嘴,诺敏摇头,李小龙笑了,他说那是诺敏的初吻。

外公对诺敏说山外面很危险,他们对山外面的事情一点儿也不了解,山外面的人,可不像达吉喀纳人那么简单。

一个女孩子跟陌生男人在一起,是很容易被妖魔附体的。

诺敏知道,外公是怕她发生她妈妈怀她那样的事情,就是未婚而孕的事情。

诺敏想:不会的,我不会嫁到山外去,我不能离开外公,前年外公得了寒症,昏在床上,不吃不喝,我爬到很高的山上采来雪莲才救活了外公。

冬天要挖雪,高高的积雪会塌下来,把外公埋到了雪里,诺敏扑到雪上,拼命地挖雪:“我哪儿也不去,去他的北京、上海,火车、飞机,我只要外公。”

可是,诺敏真的想走出大山,看外面的世界,小龙说:世界很大,要走出大山,看看天下人都是怎样活的,不能一辈又一辈面对大山,骑着马,喝着奶酒,放着马,每天走着同样的路,每一代重复着同样的生活。

诺敏也没有办法不想李小龙,他真的是又帅气又温暖,诺敏想倚靠在他的怀里,听他讲自己从未见到过的,甚至是连想都没想到过的那种生活和那种生活的乐趣。

还有那个初吻,在诺敏的思想里,初吻给了人家,就跟以身相许没有多大的差别。

诺敏胡思乱想,眼泪涌出来,热热的。

“丫头你要去哪里?

这丫头,又在做白日梦。

奶酒怎么还不热上。”

外公从外面进来,带进一股冷风和他身后的卡德尔。

诺敏赶紧擦擦眼泪,像是做了一场梦,她对卡德尔抱歉地笑笑,揉揉眼睛说,“柴上沾了雪,不好烧,总是冒烟——我去拿奶酒。”

“那我先去给圈里垫些干粪”卡德尔说着又转身出去了。

卡德尔二十岁了,一米八的个头,身材敦实,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刚才没有用外公怎么动手,不多会儿工夫,他就把通向马棚牛圈的路都挖通了。

一红一白两匹高大的公马,正威风凛凛地在前面用䠀雪踏路,别的牛马跟在它们的后面,秩序井然向山坡上被雪埋着的草堆走去,首走到草堆,扒开雪,吃着干草。

这里的人过着一种悠闲生活,一切都顺其自然,从不过多索取。

夏天女人挤奶,做奶酪,酿奶酒,男人清早起来,骑上马到山坡上转一圈,看看他们的牲口都在哪里,有没有生仔或生病的。

他们喜欢在离他们的牛马近的地方支起毡房来,每家都离得很远,男人们看完自家的牲口后,随意走进近处的毡房,女人倒上奶茶,端上抓肉,斟上奶肉,大家吃喝弹唱,不觉夜幕降临而篝火又起,醉归自家。

有时天己破晓,日过林梢,便又骑马出游。

秋天到来时,男人们打草,并不往回拉,就地堆了,牛马在冬天自然能找到草堆。

卡德尔又往圈里撒了厚厚一层干粪,这冬日里一天的工作也就基本做完了,牲口吃完草后会自己回到棚圈里来。

卡德尔进屋来,摘下帽子手套,解了腰带,脱去了皮袍子,坐下来吃肉喝酒,像自己家一样,也不客气。

喝了两碗奶酒,外公跟卡德尔的脸都通红了,外公看着卡德尔,卡德尔的目光离不开诺敏。

上一年七月那达慕大会上,卡德尔骑马得了第一,诺敏把自己绣的红腰带送给了卡德尔,卡德尔说要抓一头鹿送给诺敏。

那年冬天,那场雪也挺大,卡德尔滑雪进山,追一头母鹿追了两天,遇到了狼群,眼睁睁看那头就要到手的鹿被狼群给夺去了。

如果抓回那头鹿送给诺敏,那么,他们那年也可能就订婚了。

鹿,是卡德尔答应给诺敏的聘礼。

“明天我就进山去追鹿。”

阿德看着诺敏说。

“别去吧,听说马鹿是保护动物,不仅不让猎杀,也不是让驯养。”

诺敏接过卡德尔的碗,给他倒了一碗酒。

“为什么不去?

那政策不是还没有执行到咱们这里吗,我答应你的就要说话算话。”

外公说:“卡德尔,达吉喀纳的男人,不捉回一头马鹿来,就不算一个真正的男人,你要去追鹿,是没有人能阻挡的。

但是诺敏不能嫁给你,你们从小就像亲兄妹一样,哥哥是不能娶妹妹的。

你的队长阿爸也是这个意思。”

诺敏想:先前,外公一首没有反对我和卡德尔交往,现在这是怎么了呢?

可能是巴特大叔跟他说了什么。

卡德尔一口喝干了一大碗酒,说:“我明白,爷爷是看上了秋天来的那个***,要把诺敏嫁给那个***,我也希望诺敏妹妹嫁个当官的城里人,将来过天堂一样的日子。

但我说过诺敏一头马鹿,我一定要做到,便当是我送的嫁妆吧。”

卡德尔说完起身,披了袍子,拿了帽子和手套,走出了木头房子。

外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诺敏眼里涌出泪来。

问外公:“这是为什么啊?

卡德尔做了什么错事了么?”

“没有,卡德尔是个好小伙子,又是你巴特大叔的养子,我打心眼里喜欢他,但是,你们不能成婚,你们之间的关系很复杂,这与萨满有关系,我一定要搞清楚。

你们只能当兄妹相处,不可触怒天意啊!”

卡德尔进山了,进山就没有了消息。

那年,春天来得特别早,山坡绿了时候,外公和巴特大叔带了一些人进山去找卡德尔,出去了三七二十一天,只找到了卡德尔的一只滑雪板;又找了七七西十九天,什么都没有找到。

大家放弃了寻找,有人说在卡德尔进山那天深夜,天空出现了绿色的光,像烟雾弥漫,又像是波涛汹涌。

“是达吉喀纳湖怪现身了。”

有人言之凿凿,“一定和卡德尔失踪有关系。”

卡德尔失踪和达吉喀纳湖怪现身有关,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而卡德尔失踪本身则微不足道了。

于是,达吉喀纳的很多人很快就忘了卡德尔,就像他没有来过达吉喀纳。

卡德尔不是达吉喀纳人,人们不知道他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了。

又有哪个人知道自己是哪儿来的,又将到哪儿去呢?

我们都是母亲生的,最终要死,死后或天葬,或土葬,或火葬,或水葬……也有雪葬的,总之是要葬了,然后就化作尘埃,可是灵魂呢?

灵魂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了呢?

诺敏更加怀念卡德尔,觉得他还在,正在某个隐蔽的角落看着诺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