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死契约
陈济民正用铜秤称量蜈蚣干,畸形拇指压着秤杆上的星子,药柜第三层抽屉半开着,露出半截泛黄的信封——"肝癌IV期"的诊断书日期停在一周前。
"押这个够不够?
"林深把证件推过界,塑料封皮蹭到搪瓷罐里的血余炭,蹭出暗红划痕。
昨夜母亲呕出的黑血还凝在记忆里,像块烧焦的柏油黏着喉管。
陈济民突然将秤盘里的蜈蚣倒进石臼,缺了半截的小指勾住杵柄猛砸。
甲壳碎裂声混着方言俚语:"后生仔,当老倌是放印子钱的?
"玻璃药罐里的全蝎被震得簌簌乱爬,林深瞥见诊床下塞着捆扎整齐的艾草——叶片焦黄蜷曲,分明是陈年旧货。
他喉结滚动着咽下酸苦:"您要什么?
肝?
肾?
""要你卯时三刻来背《药性赋》。
"石杵"当啷"砸中臼底,惊得梁上蛛网簌簌落灰。
陈济民扯开白大褂露出锁骨处的输液港,胶布边缘泛着碘伏的褐黄:"老头子这副下水,阎王爷都嫌馊。
"林深瞳孔骤缩。
他见过这种埋在皮下的输液装置,肿瘤科护士曾用它给母亲注射镇痛剂。
窗棂漏下的光斑游走过陈济民的手背,肝硬化患者的蜘蛛痣在虎口处绽开,像朵将败的朱槿。
"银柴胡三钱,青黛六分。
"陈济民突然抓过他的手腕搭脉,畸形指节压住寸口穴的力度,让林深想起昨夜银针震颤的频率。
药柜最顶层的紫檀匣子斜开半缝,1953年的行医执照压在泛潮的《脾胃论》上,钢印凹痕里嵌着可疑的暗红。
母亲在里间咳嗽的声音像钝锯划木,陈济民掀开隔帘时带起阵阴风。
林深注意到他后腰别着个铝制酒壶,壶身凹陷处刻着"1978·先进工作者"——那是国营中药厂解散前最后的奖章。
"按着太渊穴。
"陈济民解开母亲病号服的动作让林深太阳穴突跳,却在看见肋骨间青紫的皮下出血点时僵住。
肝癌患者的指尖划过期门穴,银针在酒精灯上烤出的蓝焰,映得墙上"妙手回春"锦旗的流苏微微发颤。
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林深看见陈济民小臂暴起的血管如老树盘根。
畸形拇指与食指捻转针柄的速度,竟与昨夜抢救心梗患者时分毫不差。
药柜角落的座钟咔哒走着,母亲监护仪上的血氧值开始攀升,像涨潮时固执的海浪。
"呕——"黑褐色液体喷溅在陈济民的千层底布鞋上,渗进鞋帮纳的卍字纹里。
林深要去按呼叫铃,却被老中医用针盒格开手腕:"肝郁化火,血热妄行。
"搪瓷盆里的血块浮沉着中药渣,细辨竟是昨夜野菊花茶的残瓣。
晨光爬上仁心堂的"赊账簿",最新一页记载着今晨的诊疗:患者李素娟,胃癌晚期,针药并用,未收分文。
林深攥着母亲逐渐回暖的手,听见陈济民在柜台后剧烈咳嗽——那声音像是从朽空的树洞里传出,带着血沫的回响。
"当归尾,酒大黄。
"陈济民边咳边往处方笺上添字,钢笔尖刮破纸面,洇出个墨色肿瘤。
林深突然发现砚台下压着张泛黄照片:年轻版的陈济民站在"赤脚医生先进表彰会"横幅下,左手小指尚且完好。
暴雨突至时,陈济民正用艾绒灸着母亲的三阴交。
白烟缠上他残缺的手指,宛如给枯藤套上玉镯。
林深望着檐角坠落的雨线,恍惚看见西十年前的青年医生在暴雨中跋涉,药箱里装着如今锁在紫檀匣里的行医执照。
"明早带七颗皂角刺来。
"陈济民甩灭火折子的动作扯动输液港,渗出的组织液染黄领口。
他扔过来的《药性赋》扉页写着1976年的购书日期,夹在"寒性药"章节的枯桑叶,叶脉纹路竟与母亲掌心的生命线重合。
林深推门踏入雨幕前,回头望见陈济民正在擦拭那个1978年的铝酒壶。
老中医仰头灌药酒时,窗外闪电劈亮他脖颈处的皮下转移灶——那凸起形状,恰似银针扎出的云门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