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烈酒惊霜 顾返予 2025-05-22 16:5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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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府逢
人言,平榷司如鬼府。
周春白想,凌知光作恶一生,死于此地也算报应。但她忠肝义胆两袖清风,被逼到这鬼地方,便是老天无眼了吧?
辅弼太子十年,剑影刀光她领教过无数,想过千万种人头落地的结局,却始终不曾料到是今日之景。
坐在奸佞权宦凌知光死前待过的刑房中,素来以仁义著称的太子泪眼婆娑地端起毒酒,请她归西。
周春白问他,鸟尽弓藏,不必毁弓,饶她一条狗命如何?
太子摇摇头,念出她教导他的话:“斩草除根。”
春白叹息,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听闻人死前会记起一生所历,周春白却是一片空白思绪,兴许是一生苟且,并无什么能战胜死亡,叫她安宁片刻。
身体仿佛置于漫天飞雪中,冷意一寸寸侵占肌骨。
她听见太子抱住她痛哭流涕,眼前如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周尚宫。”
一声唤惊醒周春白。
她抬眸的瞬间,书籍从手中脱落,尘灰惊起,呛得她咳了许久。
水华梳着双髻,蜜桃脸气得鼓鼓:“你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灰尘那么大,你本就有喘疾,死在这儿谁给你收尸?!”
周春白回过神来。
她已经重生半月了,却总是想起前世的纷乱。前世为报皇后之恩,殚精竭虑十年,只为替太子筹谋,助他顺利登上大宝。
除逆王,破外寇,杀奸佞。
最后一杯鸩酒,断送余生。
有时,她甚至分不清,究竟前世是梦,还是今生是梦。
“尚宫!”水华又喊了一声。
“听见了。”周春白叹息一声,从旧纸堆中爬出去,掸掸袍上尘灰,踩着青云履,走出书阁。
水华紧随其后,小嘴张张合合,麻雀般叽叽喳喳:“今晚吃什么?翠然宫送的羊肉还有些,烧锅子吃如何?”
周春白道:“你决定就好。”
水华叉着腰:“***由我定,做好你又用不了几口。你瞧瞧自个儿瘦成这模样,病恹恹的,哪里有精气神?”
周春白刚巧走过一条小河,临水自照。水中人青簪松斜,眼下一片乌青,半死不活的模样。
不过这样最好。
如此,她筹谋让自己“病死”脱身时,才不会惹人生疑。
“周尚宫。”男子声音自身后传来。
周春白尚未来得及回眸,便听见水华行礼的声音:“参见陛下。”
春白规矩行了礼,低垂眉眼。
明黄衣角渐近,直到她能清晰闻见龙涎香的气味。崇安帝扫了一眼她怀抱的医书,蹙眉问:“太子近日所读何书?”
周春白解释道:“太子随太傅读书,自是学习圣书经典。这些是奴婢借阅。奴婢素有旧疾,故想从书中寻些温养的法子。”
崇安帝点头,道:“皇后去后,你照顾太子费心。如今他年岁渐长,东宫事事由你一人打点,未免疲乏。”
他顿了顿,指了身后一名垂手而立的内侍,道:“朕记得你你药膳做得好,去与周尚宫做事。”
“是。”温润的声音传来。
待皇帝走远后,周春白方将头抬起,顺着冬日淡薄的阳光看向凌知光。
十七岁的凌知光,还未长成二十七岁时的狠戾,眉目间却已流露出薄情寡义。
如今的他卑弱得格外不起眼,谅谁能知晓,他日后会成为权倾朝野、威胁储君的平榷司督主。
少年郎迎着她的目光上前,躬身行礼:“奴婢见过周尚宫。”
他的身子弯得很低,仿佛要低到尘泥里去。周春白只需一扫,便能瞧见他颈间露出的打补丁的旧衣,虽局促,却干净。
她不免想起上一世,随太子去狱中看他时,素爱干净的凌督主被铁链吊起,剜了一目,折了双腿,血肉模糊。牢狱中蛇鼠横行,毒虫爬过他的脚面,他却麻木无知觉。
重活一世后再见他,周春白心中唏嘘。
“请起。”周春白淡声回,又吩咐水华,“水华,你领他去安顿,先叫他……”
前世她是如何安排的?好像是叫他去庭前洒扫。想到皇帝方才的话,周春白顿了顿,改了主意:“叫他伺候我饮食。”
水华倏然抬眼问:“凭何?”
周春白道:“我不想吃羊肉锅子,叫他备些药膳给我温补。”
水华愤愤不服,瞪了凌知光一眼,没好气道:“好吧。”
——
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案边,周春白再次展开那本《玉养论》。这是她好容易才从藏书阁翻出来的“宝物”。
前世清理藏书阁时,她偶得此书,不知何人所撰,记了数百种毒方,里面有一方名为“七日死”,可叫人呈假死状,七日后复生。
她曾试验过这药方,效果极佳,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要用在自己身上。
周春白仔仔细细记下了要准备的药材,忽然瞥见珠帘外站着一人。她合上书本,抬眼看去。
少年的影子被西窗斜照投在屏风上,身长玉立,眉飞入乌鬓,凤眸点寒漆。隔着玉珠望去,周春白竟一时愣了愣。
前世,她先视他若无物,后又觉得他是奸佞,面目可憎,倒是不曾细细端详过他的外貌。
如今看来,他确有一副格外好的皮囊,难怪前世他虽是太监,还有诸多宫女愿与他对食。
“周尚宫。”凌知光察觉到她的目光,低眉俯首,提醒,“药膳炖好了。”
她道:“我无食欲,撤下吧。”
凌知光眸光微动:“是。”
他端着白瓷盅退下。
周春白忽又叫住他,道:“凌知光。”
她只唤过他“凌公公”“凌督主”,从未叫过他的名字。
凌知光回身,躬身行礼:“尚宫吩咐。”
周春白拂了拂衣袖,起身走到他身前,忽地拽住他的手臂,撩起袖口。
凌知光比寻常男子白皙许多,光洁的小臂上满是青紫的伤痕,叫人看得触目惊心。
周春白心道,果然,她所闻是真。
凌知光少时饱受内侍府同僚欺凌,除了包揽脏活儿累活儿,还需供太监们凌虐取乐。
冬日跪冰、夏日捧炉都算好的,鞭子落在人身上,针扎进指甲里……有时周春白怀疑,凌知光将平榷司那些酷刑用得炉火纯青,正是因为他受过不少。
如今的平榷司督主方顶,最享受凌知光这等美人屈辱求饶的模样。凌知光几次向上求救,都被他遮掩下来,换来更严重的虐待。
数年折磨,他已然麻木,不敢违逆方顶半分。但等再过几年,这名少年逐渐在陛下面前得到青睐,权力增长的同时,曾经被掩埋的恨意也将疯狂反扑。
最终,他会将那老太监五马分尸,自己也会成为阴郁残暴之人,走仇人的老路。
上天仁德,予她重生的机会,假死出宫前,她兴许能救一救他,不叫他走到那一步,也算做一桩好事。
凌知光似是被她的举动惊到了,慌忙收回手臂,向后退了几步,抿嘴不语。
“内侍府的人做的?”她问。
“奴婢鄙陋之躯,不敢脏污尚宫的眼睛。”他低声回答。
周春白转身从药匣子里取出两瓶膏药,招手:“过来坐着。”
凌知光犹疑着,挪着脚步走到她身前,恭谨跪下。
周春白见他如此谨慎,也不为难,只抬起他的手臂,垂眸上药。
“这是年前我跌伤后太后赏的,效果极佳。”她温声说着,抬眸时却见凌知光怔怔望着她,目光里有些复杂的情绪。
“怎么?”她问。
凌知光垂下眼帘,缓声道:“奴婢多谢尚宫。”
周春白道:“既入东宫,便不再受内侍府管制,若再有人为难你,不必害怕亦无需忍让,尽可抬出东宫。”
“奴婢明白了。”
支起的木窗边,梅枝上麻雀扇动翅膀,忽然震落白雪。雪雾乱了霞光,晶莹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