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顺靠在车厢壁上喘着粗气。
而这位公主手中的翡翠拂尘掠过他沾染酒渍的衣襟,高冷道:“方才那半阙词......”“回禀公主。”
心念急转,他必须要给自己的来历编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小子幼居安南都护府,常听海商吟唱杂曲。”
“倒是巧舌。”
拂尘柄突然挑起他下巴,公主瞥见他卫衣内衬的荧光条:“这南海冰绡夜明之术从何习得?”
王之顺平静回答:“岭南蓝靛染帛时掺砒霜,有光便存,无光时发!”
话音未落,坊门更鼓声穿透车壁,整三十记。
“此去玉真观尚有十里。”
公主微微倾身,金步摇垂珠扫过他手背:“那‘星如雨’后半阙呢?”
玉真观?
她难道就是大名顶顶的终南捷径:玉真公主?
中国最早的不婚主义者,和王维李白不清不楚的玉真公主李持盈李玄玄吗?
王之顺震惊之余,也借机望向东南方灯火通明的花萼相辉楼:“若得美酒三斗......”“取酒来!”
玉真公主击掌,侍女奉上鎏金鹦鹉纹提梁壶。
清冽酒液滑入琉璃盏时,正有打铁花在夜空中炸开。
“宝马雕车香满路~”他凝视着酒液中倒映的灯火“凤箫声动,玉壶光转~”铁花恰好在此刻绽放出鱼龙纹样,满城欢呼如潮。
“一夜鱼龙舞”琉璃盏中的酒液泛起涟漪,映出玉真公主眼中渐盛的星芒,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心底暗赞:“好句!
应景!”
王之顺喉结微动,望着车帘外平康坊飞旋的踏歌舞姬,字句如珠落玉盘:“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天呐!
太美了!
玉真公主此时想起了年轻时得自己。
铁花遇冷在此时骤然熄灭,月光如银纱漫入车厢。
王之顺望着公主莲花冠下垂落的玄发,最后一句词裹挟着千年时空的重量脱口而出:“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东南方传来太常寺的雅乐,那是《秦王破阵乐》的变调,“那人却在......”王之顺声音渐低。
车辇恰在此时驶过务本坊国子监,棂星门的阴影划过公主骤然苍白的脸,那里曾是她与王维初见之地,十三年前的同一个月夜。
“灯火阑珊处。”
最后一字落地,车厢陷入死寂。
翡翠拂尘坠地的脆响中,玉真公主的眼眶己经噙满泪水。
她想起起开元二十七年冬,那个披鹤氅的青年在务本坊雪地上画《江山雪霁图》,他笔锋扫过太学碑刻时溅起的冰晶,恰如此刻车外飞散的烟花余烬。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公主呢喃着这句,车帘忽被夜风掀起,露出街边“王记书肆”的幌子。
玉真公主痴痴得凝望着,那是王维胞弟王缙新开的店铺,檐下悬着的九枝灯正照着《终南别业》新刻本。
诗句“行到水穷处”的“穷”字被墨渍洇染,恍惚间化作三年前李白辞别时的狂草!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没人能说清此时的玉真公主是想着王维还是想着李太白,亦或是二者皆有。
“老海王啊。”
王之顺心里暗想。
玉真公主久久才从震惊中回过味来,望向王之顺的眼光多了些许欣赏。
在玉真公主眼里这个奇装异服的少年像极了年轻时的王摩诘和李太白。
“少年郎如何称呼?”
“岭南王氏,名之顺,字子安。”
王之顺起身躬身行礼。
“方才那阙词,倒像是专为今夜所作。”
她用拂尘挑起鎏金鹦鹉壶,酒液在空中划出银弧,“此酒名‘玄霜’,玉真观独酿素酒。”
王之顺接住飞来的琉璃盏,酒液入喉的刹那,他道:“请公主为此词赐名。”
玉真公主的目光落上眼前的青玉案上玉案上恍惚间浮起王维清艳动人的面容,竟与眼前少年七八分相似车外恰有卖花娘唱起《踏歌》:“青玉案头月影斜,金樽未冷己飞花......”她玉口轻开,悠悠道:“青玉案”话音刚落,东南方炸开漫天铁花,映得公主眼尾鹤纹流光溢彩~随后公主在漫天铁花流光中开口:“元夕”。
青玉案·元夕?
倒是和辛弃疾想到一块去了,稼轩啊稼轩,不知道您西百多年之后读到这首词会作何感想啊?
王之顺胡思乱想着。
车窗外灯花辉映,映得案上鎏金烛台明灭不定。
王之顺瞥见案头《道德经》抄本末页的“玄玄”朱印。
“拍马屁的时候到了!”
王之顺单膝触地:“顺斗胆请公主允添‘赠玄玄’三字。”
古人都想青史留名,玉真公主的字正是玄玄。
虽然现在大唐兴诗,词曲还不上台面,但是以这首词的分量,肯定能流传后世,史书留名这是对古代贵人最奢侈的礼物。
“允了!”
玉真公主眼神一亮,提起鎏金鹦鹉壶,酒入喉腔一饮而尽!
饮罢,“你可知‘玄玄’二字的分量?”
她指着远处务本坊的棂星门,“十三年前,有位白衣少年在那门下立誓,要为本宫作尽天下好诗。
而今......”王之顺凝视棂星门飞檐下晃动的诗幡,夜风卷起褪色的“行到水穷处”墨迹。
他起身斟满琉璃盏,任由酒液漫过盏沿:“顺愿立新誓!
公主每展此卷,必见新作胜旧诗。”
玉真公主不应,只提笔书写刚刚的词,恐稍迟忘却。
案上《青玉案·元夕赠玄玄》的墨迹未干,词作结尾处落款“王子安”。
她掀开车帘,唤来侍女,吩咐道:“去把这首词作张榜于赛诗榜最显处~”侍女得令而去。
玉真公主指着平康坊最高处的摘星楼:“此刻起更钟鸣,三声之内若成佳作,本宫许你玉真观藏书阁行走。”
更鼓恰在此时穿透夜色。
王之顺望向楼头,见胡姬正抛洒金箔,漫天碎光如他卫衣上的荧光闪烁。
他抓起鎏金剪划破指尖!
好痛!
王之顺咬牙忍痛,“公主请与顺移步车外。”
王之顺言罢便走向车厢外,玉真公主起步紧随其后。
车外,王之顺以血代墨在车帘题写:“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对不起啦,辛老爷子,今天只能逮着您一个人薅啦......血珠顺着车帘纹路晕开,竟暗合远处太常寺的《子夜吴歌》节拍。
玉真公主的拂尘穗子无风自动。
街面上人群一边震惊有人敢在御赐车驾上以血题词,一边随着王之顺所题血字而齐声诵读。
“好诗!
好诗啊!”
众人无不赞叹!
这年月,长安城里好诗频出,就连审美疲劳的长安百姓也是交口称赞。
“我看水平一般,这世上哪有六言诗,连诗格诗律都不懂!”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哪里是诗?
这是曲子词嘛。”
众人恍然大悟,虽然在现在的大唐词尚未在文人雅士中流行,还属于上不了台面的小道文体。
但词在市井己有隐隐发扬的态势,其比诗更自由得格律,不拘泥于每句字数的限制,让作者能更好的发挥,让普通民众愈发喜爱。
务本坊方向忽然传来蛙鸣~原是国子监生员听闻新词,以陶埙仿效田埂野趣。
公主指尖拂过“丰年”二字,想起去岁陪玄宗视察京兆农事时,圣人在龙辇上叹:“若得新词记此景。”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东南方恰有流星划过,夜露渐起,打湿了公主的眉眼。
“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最后一笔收锋时,更鼓恰鸣三声。
王之顺***至此顿笔,任由车外沸腾的喝彩声涌入,平康坊三十六家乐坊竟同时奏起新调~玉真公主提手击碎琉璃盏,锋利的碎片割断一缕玄发:“明日辰时,携此发入观。”
反射着精光的琉璃渣滓里,赫然嵌着一枚鱼符!
此乃玉真观校书郎的凭证,十年来只赐过王维一人............王之顺站在车旁躬身行礼,玉真公主的车辇从身旁驶过逐渐远去。
“这么冷的天,让我去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