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陵原属江南,冬日里总是阴冷,遇上这样的雪天更是湿冷的厉害。
季府祖辈上便是和洋人打交道,家里的建筑几乎很有些新式的样子,这样的天气早己烧上了暖气,是极暖的。
年关将近,许先生将各处钱庄商行的事务细细的报关,首到茶水又换了几回上来,许先生才停住,对季老夫人笑道:“老夫人也就罢了,这些年也惯了,二少奶奶竟也坐的住,倒是难得。”
季老夫人握住栀晚的手,面上亦是笑容:“不瞒先生,在我的这些儿孙辈里,有谁及得上这孩子?
到底是出身不同,又去过东洋读书见过世面。”
许先生是季家的老掌事,对季家极是熟识。
这二少奶奶的来历,原是逊清的国戚贵族,祖父上在老太后面前也是极有脸面的。
只是如今逊清亡了,才将老福晋手上这么一颗极钟爱的明珠,嫁到皇商出身的常陵巨贾府里。
虽说嫁的是季家庶出的公子,季老太爷也是给足了苏家脸面。
这位二少奶奶甫一进门,便跟着季老夫人身边,学着当家理事,隐隐有着未来当家女眷的意思。
许先生是如何点头醒尾的人物,自然是极尽附和:“老夫人说的何尝不是。
如今少爷小姐们出去留洋也是常有的。
照我的拙见,留洋原是件好事,只是做派上太新潮了些,像二少奶奶这样娴稳持重的,又有几个呢?”
坐在季老夫人下首的二少奶奶倒是淡淡一笑,站起来亲自给老夫人添了新茶,笑说:“许先生哄祖母喜欢就罢了,怎么还打趣起栀晚来?”
许先生忙道了不敢,又对着季老夫人笑说:“二少奶奶只管自谦,别人不知道,我怎会不知呢?
我家那丫头何尝不是去了东洋走了一遭?
如今就很不成样子。”
许家行六的女孩,季老夫人是知道的。
许家人丁兴旺,到了第六个好容易得了个闺女。
竟是许先生的心头肉,自小也是捧凤凰似的养大。
许家六小姐自小主意大,长到十三西的年纪,竟执意要跟着哥哥去东洋。
季老夫人如今年纪虽大,原先也是季家老太爷的随行夫人,生意场上连洋人也是常来常往的,思想上自不守旧。
对于女子读书留洋见世面,不但无甚微辞,心里反有几分赞同。
然而这位六小姐,虽则旧时也跟随着许家的祖母常到季府里来,季老夫人面上却总是疏远客气。
今日大抵是许先生的话说到了季老夫人的心里,老人家一高兴首说:“你们家六姑娘我瞧着也很好。”
许先生道:“这是老夫人偏疼她罢了。”
季老夫人说得高兴,随手将手里的暖炉一放,端着茶问:“这是老君眉?”
二少奶奶瞧了许先生一眼,又温声和季老夫人解释:“早起天便阴着,估摸着是要下雪。
祖母是最雅致的人,这样的天气最是喜欢烹茶的。
我便做主将去年收的几瓯百叶缃上的雪水,便叫她们取了来烹茶,讨祖母个欢喜。”
她这副乖顺的模样,季老夫人很是喜欢,对许先生道:“你瞧瞧,怎怨我偏疼她?”
许先生眼皮一掀,一双老于世故的眼睛在二少奶奶脸一带而过。
老夫人吃了茶兴致果然更高,众人不敢违逆她,自然是捡着老夫人高兴的话头逗些趣。
正说得热闹,季老夫人屋里的大丫头初蓝笑吟吟的进来,叫了声老夫人,报喜一般:“二爷打乾州回来了。”
话音未落,一位穿着藏青毛呢大衣的年轻公子从外面进来。
先叫了声祖母,又照着家里的规矩给季老夫人请了安。
一时,二少奶奶和许先生都站了起来,季晏清大刺刺坐在季老夫人下首,笑说了声:“许先生也在!”
许先生道了声:“二爷。”
这位季二爷自幼失估,是季老夫人一手教养长大,如今在乾州管着季府的各处生意。
此时祖孙甫然见面,季老夫人喜不自胜。
许先生忙扯了故就要告辞。
季老夫人一心只在孙儿身上,也不强留,要叫人送许先生出去。
二少奶奶笑说:“祖母不用叫人,我去送许先生也是一样。”
季晏清还在这里,许先生哪里能劳动二少奶奶,自然是满口谢辞。
二少奶奶却说:“原也不是专门为了送许先生,因着有几样东西要送给许小姐,劳先生带过去。
前些日子许小姐从东洋回来还惦记着栀晚,特特带了东西来,栀晚也算是略表心意罢!”
许先生笑道:“不过是些小玩意儿,值当什么,二少奶奶这样客气。”
栀晚笑了笑,并不说话。
一旁季晏清早己不耐烦,季老夫人见他脸色不好,怕惹出别的事来,忙答应着:“既这样,你便去罢!”
栀晚就引着许先生出去,那烟霞色的衣摆在门廊边旋即一转,便消失不见。
季晏清睨着门廊,又像是瞧着别处。
季老夫人瞧着这个情景,倒先叹息了一声。
谁知季晏清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叫了声祖母。
风雪正盛,依巧收了油伞,带着几个婆子就往上房来,瞧见栀晚笑嘻嘻地叫了一声二少奶奶。
依巧是大少奶奶的陪嫁丫头,自大少爷季晏廷出事后,跟着大少奶奶在郊外山庄里服侍。
季苏两家原本便是世交之好,栀晚与季家的两位少爷,自小便是相熟。
栀晚用的依然是旧时称谓,问:“晏廷哥哥如今身子怎么样了?”
不想依巧却似笑非笑:“二少奶奶,这是在问我们大爷么?”
栀晚脸上微变,上下打量着依巧一眼。
她自持身份不愿意与女佣计较。
将头一偏,一旁的齐嬷嬷冷冷开口:“这是什么话?
我们奶奶打小便是这么称呼大爷的。
连老夫人都说,到底是打小的兄妹情分,原就比外面来的亲近些,这样叫着才是一家子骨肉的样子。
你如今不过一个外路使唤的,是在问我们二少奶奶话?”
依巧听闻这位二少奶奶性子向来和顺,心中又存了一番心思,因而今日是立意要在这位未来的当家奶奶面前露一露脸。
不想二少奶奶身边的嬷嬷竟这样厉害,一席话说的她又羞又恼。
齐嬷嬷却不堪在意:“是大少奶奶打发你来给老夫人请安的么?”
那一份气度,到让依巧露了怯,早没有往日的伶俐口齿:“并不是大少奶奶,是我们大爷说……说园子里的梅花开的正好,如今……如今正是赏梅的时节,便……着人斫伐了送给老夫人瞧瞧。”
齐嬷嬷一双精光的眼睛在依巧身上上下巡查:“你一个丫头不听着大少奶奶吩咐,倒是在大爷身边伺候,这么说你是大爷屋里的?”
依巧脸色陡然一白,旁边早有随侍笑出声来。
栀晚却瞧着依巧身后的千叶香,一簇一簇的密在枝头,虽没有红梅美艳,却天然一股淡雅风韵,和风处暗香浮动。
栀晚想起小时候,家中花园子种的都是绿萼、美人、玉蝶,也有百叶缃。
老福晋喜欢热闹,每年头场雪都要置酒赏梅。
季家与苏家比邻而居,知道季家老夫人喜欢百叶缃,花开的时候,老福晋总是叫人折了送去。
季家素来都是遣了季晏廷送回礼,老福晋心里喜欢,总留他与哥哥们坐在一处,与女眷们一起赏梅。
栀晚不过七八岁的年纪,性子最是顽劣。
与家里的女孩儿玩不到一处,只喜欢跟着哥哥们后面。
几个堂兄都是大半小子,自然不愿意带着个小尾巴,一会子功夫便不见了人影,唯有季晏廷还愿意时时带着她。
大哥苏舜铨见了总是眨着眼睛,狭促的笑:“季晏廷,你这样宠着我家小七,是什么意思?”
栀晚不懂大哥的话,季晏廷望着她,眼里尽是殷殷笑意:“你这话有意思,你做兄长的不让着她便罢了,还来问我?
我这般宠着她,自然是把小七当做小阿妹看。”
思及彼时,那样年少,英发丰姿,朗眉星目。
栀晚悠悠转目,依巧垂目立在一旁,倔强咬着唇。
栀晚想起季晏廷心中几分悸动,便不愿再计较,神色温和:“听说那百叶缃梅还是祖母怀父亲时,祖父亲手种了给祖母解闷的,大哥有心,你快去吧!”
依巧迅然抬头看了栀晚一眼,眼里的不甘一闪而过。
一旁齐嬷嬷顿时竖起眉头。
依巧知道再磨蹭下去并没有她的好处,忙答应了一声,在齐嬷嬷发作前赶忙带着人去了。
齐嬷嬷冷笑:“这妮子志向远大着呢!”
栀晚不语。
齐嬷嬷说道:“近来大爷很看重她。
前些日子去景山温泉,也只带了她去伺候。
倒把个大少奶奶放在一边。
如今园子里己是她的天下,她这样辖制了大少奶奶,又想在你面前要强。
可见志向不小!”
栀晚与大少奶奶余氏并不熟稔。
余氏家世平常,祖上也是开过商行的经商人家。
乱世艰难,到了余氏父亲手里商行早己维持不下去,一家子只能做吃山空。
余父是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的女孩儿有一日竟能高嫁到季家。
余氏未嫁前时余父就曾叮嘱过,季家这样的巨贾人家最是规矩大,既是明媒正娶的嫡长孙媳,进门后定要谨言慎行。
若是以前,季家是断不会让长孙迎娶这般家世的女子。
只是季晏廷当年死里逃生回来,己是半残之身,家世相当的自然不愿意,挑挑拣拣的就落在了余家。
余氏长日住在园子里,唯有家宴时露一露面。
在老夫人面前总是战战兢兢的样子,说起话来也是唯唯诺诺。
季老夫人虽不喜,却怜惜长孙,爱屋及乌,连带着对这位孙媳也是多了几分担待,吃穿用度上也是与栀晚一样。
栀晚也不在意:“一个丫头罢了,嬷嬷与她计较有什么意思。”
栀晚是齐嬷嬷捧在手里长大的,哪里容得别人给她委屈。
齐嬷嬷不是苏家的家生子,按理陪嫁落不到她头上。
当年之所以愿意千里迢迢弃了本家,陪着栀晚嫁到季家,也是实在放心不下栀晚。
齐嬷嬷怫然道:“如今连这样的东西,都敢来你的前面要强!”
栀晚笑道:“理她做什么,我不过是看着晏廷哥哥罢了!”
齐嬷嬷点头:“这便罢了,只是乾州那边——”“嬷嬷。”
栀晚不耐烦听这些,不待齐嬷嬷说完,转身便走。
她今日穿的是烟霞色织锦挑花的旗袍,娉娉袅袅的样子。
因为畏冷,围着雪狐的围脖。
围脖的风毛出的极好,总有两寸的样子,上面别着一支红宝石别针。
那宝石样式简单,只用了米钻镶了一圈,动辄处莹莹有光,越发衬得肤若凝脂。
这样如玉身姿,印在风雪里,却更显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