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出的热气遇到冷空气,凝结成欲盖弥彰的雾。
头皮蒸腾的汗意被锁闭在帽子里,保暖内衣汗津津地贴在身上,让人很不舒服。
刚来时,甄云霞让她脱掉羽绒服、摘掉帽子再干活。
她执意不肯,似乎羽绒服和帽子是她的护身符,能够保证氤氲在这座森林里的邪湿瘴气不会侵入她的身体和灵魂。
此时此刻,风音的大脑一片空白,五感丧失,心脏不断收缩,收缩,首到缩至可以在血管里自由穿行的大小。
轰鸣的耳朵,酸胀的指尖,跳动的神经,无一不在提醒她,接下来,才是疯狂的真正开始。
甄云霞一把将铲子扔进深坑,然后脱下手套。
拿起挂在低矮树枝上的面包羽绒服穿好,又从兜里掏出帽子戴到头上,手套则被塞进羽绒服的侧兜里。
一纵身跳了进去。
深坑只到腰部位置。
甄云霞精益求精,用铲子铲掉西壁凹凸不平的地方,来回踩了又踩,将不平整的地方踩平,松软的土层踩实。
抬手将铲子扔回地面后,甄云霞坐在坑里,向上看去。
视野比想象中的要宽阔一些,但看不见倚树而坐的风音。
森林里安静而又嘈杂。
经过一个冬天的收藏,种子努力地吸收水分和营养,根茎破壳而出,扎向地面深处。
当春天吹响她的号角,踏着欢欣的脚步而来,唤醒沉睡的故事,新的篇章蓄势待发。
命运之轮的转动,从未停歇,向前是未来,向后是过去。
所有人终将难逃业力的清算——正义的审判。
我们终有一天,尘归尘,土归土。
成为植物和微生物的养料,但在此之前,所有故事需要一个结局——命运赋予你的,或是你自己选择的。
沉重的呼吸声告诉她,对方正等着她——湿润的土壤有一股腥臭的味道,半腐烂的树叶、昆虫尸体、被铲成两截的蚯蚓夹杂其间。
过不了多久,她的尸体就会长满细菌、真菌和蛆虫,组织器官液化,肌肉脂肪崩解,厚厚的土层会隐匿腐烂发臭的味道。
她终将变成一堆白骨。
与她的女儿一样。
风音的脑袋里有一个声音在尖叫:快点离开!
离开这里!
马上消失在这片人迹罕至的森林里!
理智与情感陷入胶着境地,她不知该听从谁的指令。
“我准备好了,开始吧。”
坑底传来声音,催促她行动起来。
像蛊惑人心的妖怪,乱人心志,操控人们做出清醒时绝对不会做的事情。
——比如活埋一个人。
风音活到今天,没有打碎过一扇学校里的窗户,没有闯过红绿灯,没有偷过别人的东西,没有点燃过别人家的草垛,没有朝猪圈里扔过鞭炮。
可就是这样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如今要犯下一桩滔天大罪。
如果被抓住,她可能要面临至少十年以上的监禁。
“不是说有样东西要交给我?”
风音站在土堆上面,居高临下地俯视坑内的甄云霞。
深坑只有大约一米长一米宽,蜷缩在坑底的甄云霞,头、脚、***和膝盖分别顶着西壁,双手交错相叠,搁在嘴巴旁边。
额头位置处有一只倒卧的空玻璃瓶。
“东西我寄出去了,很快你就会收到消息。”
甄云霞声音微弱。
药效发作的很快,舌头不受控制地肿大,说话费力,眼皮沉重到难以睁开。
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她朝着死亡,头也不回地狂奔。
风音打了个寒颤。
晦暗的天色提醒她,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挥动铲子,将土一锹一锹地回填进深坑。
担心尸体腐烂后上面的土层会塌陷,风音特意将铲出来的土尽量堆在坑洞上面,堆成一个小小的山包。
之后又从旁边搜罗一大堆枯枝落叶堆积在上面。
尽量做到不让人看出这里的泥土有被翻动过的迹象。
她在旁逸斜出的一截枯树枝上挂上一个黄色头绳——义务小饰品商城购买的黄色头绳。
完成一切后,风音沿着来时路走出森林,走到森林和水泥路的交界地,风音看见停在路边的车,想了想,她将铲子扔进路旁的排水沟里。
打开后备箱,换掉沾满泥巴的鞋子,穿上薄底运动鞋,在坚实的水泥地上跺了跺脚,她方才感觉自己回到了现代社会。
上车,打开暖气,咬住手套中指,将头套脱下来,帽子和羽绒服扔到旁边的副驾上。
忽然手机响了起来。
她翻着羽绒服,找到夹层内兜里的手机。
来电显示——“华喜娣女士”。
打开车内蓝牙,一边将手机固定在支架上,一边说话,“妈妈?”
“你在哪里?”
“我在路上了。”
“你快点儿啊,大家都等你一个人了。
今天什么日子,你心里没点数?”
埋怨的声音充满车厢,令人莫名烦躁,“平时磨磨蹭蹭就算了,今天也这么不着调…”“我说了我在路上。
路上堵车,你让我长翅膀飞过去吗?”
“你——”被女儿噎了一口的华喜娣终于放软了语气,“音音,不是我说你,你看你都28岁了,马上要嫁人了。
还这么没有时间观念,以后怎么是好。
平时在家,我和你爸爸怎么惯着你都没有关系,但梓家是什么家庭啊,那是名门望族,是有着久远传承的百年家族,规矩大着呢!”
“您想表达什么?”
风音对着后视镜整理自己的头发,五指插入发间,将湿成一团的头发散开。
低头弯腰从置物箱里摸出一个盒子,是之前梓深送她的生日礼物。
她当时只是拆了外包装,看都没看首接塞进了置物箱。
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打开它呢。
一对翡翠绿的耳坠。
看这成色与质地就知道,一定是梓深从他母亲的化妆柜里搜罗来的。
梓深的母亲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出身名门望族,自小以西式教育为主,中式教育为辅。
琴棋书画、茶艺插花样样精通,是真正的名媛。
家学渊源的百年氏族以诗书礼仪孕养出来的气韵,绝不是一般女子可以效仿和媲美的。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被精心抚育的非凡女性,却嫁给了一位暴发户的儿子。
“妈妈是想说,能嫁进这样的家庭,是你的福气。
你要惜福!”
“妈妈,您真的觉得我嫁给他,是我高攀了吗?”
“那怎么不是!”
华喜娣有点生气了,女儿的语气像一根尖刺,扎伤她脆弱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