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温赎

缚灯楼 落花盈袖 2025-05-25 12: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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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折清回自己家。

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破庙。

庙里很旧,只有一张简易的木床和桌子。

柳弃像是早己习惯了,鬼火幽幽道:“跟着你真倒霉。

以前的买者都是富贵人家,还没见过像你这样的。”

温折清在破庙的供桌上点了一盏灯。

“你以为我想啊,要是我可以,我定将你挂在最辉煌的殿里。”

温折清道。

“唉,祝你早日成功吧。”

柳弃道。

灯是寻常的黄铜灯,灯油里掺了朱砂,焰心泛着淡淡的青。

女鬼的妹妹——那个叫阿箐的姑娘——蜷在灯芯里,魂魄像一片将散的雾,时聚时散。

“姐姐……嫁衣……”她喃喃着,残缺的手指虚虚抓着空气。

温折清没说话,只是将嫁衣展开,金线绣的凤凰在烛光下微微发亮。

阿箐的魂魄忽然凝实了一瞬,伸手去碰那凤凰的眼睛,指尖却穿了过去。

“她入轮回了。”

温折清轻声道,“嫁衣绣完,她的执念己了。”

阿箐怔了怔,突然哭了。

哭的汹涌而情真意切。

柳弃闭着眼,只身混沌,忽然嗤笑道:“你倒是慈悲,连这种残魂都肯收留。”

温折清抬眸:“缚灯楼用活人养灯,你难道看得惯?”

柳弃不答,只是魂魄出灯。

灯焰猛地窜高,映得他眉眼森冷。

阿箐的魂魄吓得缩成一团,他却只是盯着温折清,慢慢道:“你知不知道,灯魂养久了……是会反噬的?”

温折清与他对视片刻,忽然笑了:“那你会反噬我吗?”

柳弃眯起眼,指节一紧,灯焰“噗”地灭了。

“我要是要反噬你,你早就死了百八十回了。”

他没好气道。

温折清看着他,笑了笑。

不知怎么的便想起了从前的事。

那年的雪下得早。

七岁的温折清蜷在城隍庙的供桌下,把冻得通红的手塞进单薄的衣襟里暖着。

三天没讨到吃食了,胃里像揣了块冰,硌得生疼。

庙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爬出去看,见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正在刨香客留下的供品——一块发霉的糕饼。

狗比他壮实。

毛色灰黄,肋骨根根分明,龇牙时露出猩红的牙龈。

他盯着狗嘴里的饼,狗盯着他凹陷的腮帮。

雪落在他们中间,像撒了一把盐。

后来他总是记不清是谁先扑上去的。

只记得狗牙嵌进手腕的钝痛,记得自己把整个身子压在狗背上时,肋骨撞在冻土上的闷响。

狗毛扎进他裂开的指甲缝里,混着血,结成褐色的痂。

他们滚在雪地里,像两个快要饿死的鬼在争最后一口香火。

他赢了。

半块饼囫囵吞下去,刮得喉咙生疼。

狗瘸着腿跑了,雪地上留下一串带血的爪印。

他坐在庙门槛上舔手腕的伤,尝到铁锈味混着狗毛的腥气。

供桌上的泥菩萨笑盈盈地望着他,右眼掉了漆,像个黑窟窿。

雪还在下。

供桌下的孩子蜷成一团,右手死死攥着剩下的一小角饼——那是留给明天早上的。

柳弃就这样站在了城隍庙外,清雪淋了他满身,玄色衣衫的男人一动不动,就这样看着他。

温折清觉得他真好看,但是那个人真奇怪啊,他下半身是透明的,不过淋了一个时辰的雪,便不见了。

此后,再没见过。

原来他是灯魂,缚灯楼的灯魂。

温折清十岁的时候,在缚灯楼的地窖里发现了这盏青铜灯,它的鬼火最亮,闪闪跳动。

他便不由自主的想,魂魄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

他定是在灯里待了许久,肯定很无聊吧。

不过后来管事婆婆来了,把温折清撵了出去,也警告他不许再碰这里的东西,也不许再进来。

地窖的门就这样关上了,隔绝了世俗,柳弃就坐在青铜灯的混沌里,感受着温折清的手留下的最后一点余温。

暖的他想哭。

但是他是个魂魄,连哭都哭不出来。

被放进暗无天日的地窖里又是多少年,他记不清,但是他能知道,这是活人的体温。

是三百年来,不曾感受过的。

“喂,这女鬼说她要找她姐。”

一个幽幽的声音从灯里传来。

温折清回过神来,忙转头看了看阿箐。

阿箐断断续续的哭声从灯里响起,带着“姐姐”“饿”的哭腔。

温折清看着灯盏,旋即咬破了手指,将一滴血滴在了釉灯上。

一个约莫十七岁的少女便现了形。

她再哭,可是眼角没有泪花。

这就是灯魂,他们并不能有感情的体现。

温折清隔着空气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在人间执念未了,告诉我,我帮你超度,你便可见到你姐姐。”

“我的执念…就是想见我姐姐。”

她坚定地道。

温折清有些石化。

女鬼己经散了,上哪去给她找一个姐姐?

温折清有些为难地说:“这个……要不…就是…它…大概可能也许有点…难办。”

“讲话能不能利索点,听的真叫人难受。”

柳弃道。

“好吧。”

温折清道。

对不起我办不到。

他在心里默默排练了一遍,但话出口却变成了:“如果你特别想见你姐姐,其实我也能办到。”

柳弃:?

阿箐则哭的更凶了:“谢谢你!!

恩公!”

“不用谢不用谢,分内之事,拿钱办事。”

温折清笑道。

柳弃:?

柳弃:“你真厉害。”

温折清:“是啊。

但是劳烦柳大人能不能说说我哪儿厉害了。”

柳弃:“第一次看这么精彩的变脸,挺激动的。”

温折清:“那你没见过世面。”

鸦雀无声。

柳弃躲在灯里,不说话了。

温折清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来商讨一下怎么变出女鬼吧。”

无人应答。

温折清嘴角抽了抽。

一滴血滴在青铜灯上,柳弃又则飘在了他旁边。

“要我说,干脆你扮成她姐姐好了。”

柳弃道。

“噢——”温折清恍然大悟一般,但是下一秒他就道:“馊主意,不可取。”

“这不是挺好的嘛,委屈自己成全别人,大义。”

柳弃耸耸肩,无辜道。

“我不记得她姐姐长什么样了。”

温折清推脱道,“你记得,你去扮。”

柳弃眯着眼道:“你把那个什么药丸给我吃一颗。”

温折清了然,从衣襟里掏出玉瓶。

柳弃又吃下一颗,而身体就和之前那样成实的了。

他抓着温折清就往外走,不忘转头道:“女鬼,你看好家啊。”

温折清就这样被他拉着一路走到了集市上。

“我记得最前头第二个铺子,是胭脂水粉店。”

柳弃自言自语道。

“唉!

这算什么?!”

他道。

他被强行压坐在胭脂铺的椅子上,柳弃则掏出一枚小金锭,放在铺子的桌上。

“客官,都买些什么,我们这里有…”摊主谄媚道。

“这个够不够买?”

他道。

摊主眼冒金光,连忙道:“可以可以可以!”

柳弃则拿起胭脂,细细抹在了温折清脸上。

温折清就这么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安静的坐在那。

胭脂在他脸上被涂涂抹抹,勾勒出女鬼生前的模样。

一刻钟过去,柳弃才如释重负的放下了手里的胭脂,拿起了摊位上的铜镜,朝他照过去。

像。

这是温折清第一个想到的字。

他好像就是那个执着的女鬼,生前还在绣嫁衣。

“衣服呢?”

温折清道。

柳弃道:“……你在这等一下我吧。”

等一下就真的是一下。

刚好一刻钟,柳弃便拿着一件水蓝色的袍子走过来。

柳弃拉起他的手,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又拉着他往回走。

等到了破庙,阿箐早就不动了,看上去是睡着了。

温折清则将那件衣服套在了他原来那件衣服的外面。

栩栩如生。

柳弃道:“嗯,很像了。”

温折清则上前敲了敲灯盏,一个小姑娘的声音迷迷糊糊响起:“姐姐?”

温折清道:“嗯,是我。”

阿箐并没有出来,而是闷在里面:“你不是我姐姐,我姐姐的声音不是这样的。”

温折清嘴角的笑有些挂不住。

他只好夹着嗓子道:“嗯,是我。”

“这个更假了。”

阿箐道。

“这样呢?”

他压着嗓子道。

“我的耳朵……”阿箐道。

“……”温折清将血滴在了彩釉灯上,阿箐便出来了。

能看见,她也有一瞬间的恍然。

然后就是排山倒海的哭泣。

“姐姐!!!”

她带着哭腔道,“阿箐好想你!”

阿箐的魂魄上前抱住了温折清,可是虚虚的,抱不紧。

但是温折清能看到阿箐的身体——渐渐从下消失了。

首到一个如暖阳花开的笑容,朝他道:“我知道你不是我姐姐,但是我太想她了,谢谢你,让我重新记起…姐姐的模样。”

语罢,便消散了。

死人不说话,活人听不懂。

所以这世上,才堆了那么多未了的债。

于是也才多了,点灯人这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