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破庙。
庙里很旧,只有一张简易的木床和桌子。
柳弃像是早己习惯了,鬼火幽幽道:“跟着你真倒霉。
以前的买者都是富贵人家,还没见过像你这样的。”
温折清在破庙的供桌上点了一盏灯。
“你以为我想啊,要是我可以,我定将你挂在最辉煌的殿里。”
温折清道。
“唉,祝你早日成功吧。”
柳弃道。
灯是寻常的黄铜灯,灯油里掺了朱砂,焰心泛着淡淡的青。
女鬼的妹妹——那个叫阿箐的姑娘——蜷在灯芯里,魂魄像一片将散的雾,时聚时散。
“姐姐……嫁衣……”她喃喃着,残缺的手指虚虚抓着空气。
温折清没说话,只是将嫁衣展开,金线绣的凤凰在烛光下微微发亮。
阿箐的魂魄忽然凝实了一瞬,伸手去碰那凤凰的眼睛,指尖却穿了过去。
“她入轮回了。”
温折清轻声道,“嫁衣绣完,她的执念己了。”
阿箐怔了怔,突然哭了。
哭的汹涌而情真意切。
柳弃闭着眼,只身混沌,忽然嗤笑道:“你倒是慈悲,连这种残魂都肯收留。”
温折清抬眸:“缚灯楼用活人养灯,你难道看得惯?”
柳弃不答,只是魂魄出灯。
灯焰猛地窜高,映得他眉眼森冷。
阿箐的魂魄吓得缩成一团,他却只是盯着温折清,慢慢道:“你知不知道,灯魂养久了……是会反噬的?”
温折清与他对视片刻,忽然笑了:“那你会反噬我吗?”
柳弃眯起眼,指节一紧,灯焰“噗”地灭了。
“我要是要反噬你,你早就死了百八十回了。”
他没好气道。
温折清看着他,笑了笑。
不知怎么的便想起了从前的事。
那年的雪下得早。
七岁的温折清蜷在城隍庙的供桌下,把冻得通红的手塞进单薄的衣襟里暖着。
三天没讨到吃食了,胃里像揣了块冰,硌得生疼。
庙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爬出去看,见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正在刨香客留下的供品——一块发霉的糕饼。
狗比他壮实。
毛色灰黄,肋骨根根分明,龇牙时露出猩红的牙龈。
他盯着狗嘴里的饼,狗盯着他凹陷的腮帮。
雪落在他们中间,像撒了一把盐。
后来他总是记不清是谁先扑上去的。
只记得狗牙嵌进手腕的钝痛,记得自己把整个身子压在狗背上时,肋骨撞在冻土上的闷响。
狗毛扎进他裂开的指甲缝里,混着血,结成褐色的痂。
他们滚在雪地里,像两个快要饿死的鬼在争最后一口香火。
他赢了。
半块饼囫囵吞下去,刮得喉咙生疼。
狗瘸着腿跑了,雪地上留下一串带血的爪印。
他坐在庙门槛上舔手腕的伤,尝到铁锈味混着狗毛的腥气。
供桌上的泥菩萨笑盈盈地望着他,右眼掉了漆,像个黑窟窿。
雪还在下。
供桌下的孩子蜷成一团,右手死死攥着剩下的一小角饼——那是留给明天早上的。
柳弃就这样站在了城隍庙外,清雪淋了他满身,玄色衣衫的男人一动不动,就这样看着他。
温折清觉得他真好看,但是那个人真奇怪啊,他下半身是透明的,不过淋了一个时辰的雪,便不见了。
此后,再没见过。
原来他是灯魂,缚灯楼的灯魂。
温折清十岁的时候,在缚灯楼的地窖里发现了这盏青铜灯,它的鬼火最亮,闪闪跳动。
他便不由自主的想,魂魄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
他定是在灯里待了许久,肯定很无聊吧。
不过后来管事婆婆来了,把温折清撵了出去,也警告他不许再碰这里的东西,也不许再进来。
地窖的门就这样关上了,隔绝了世俗,柳弃就坐在青铜灯的混沌里,感受着温折清的手留下的最后一点余温。
暖的他想哭。
但是他是个魂魄,连哭都哭不出来。
被放进暗无天日的地窖里又是多少年,他记不清,但是他能知道,这是活人的体温。
是三百年来,不曾感受过的。
“喂,这女鬼说她要找她姐。”
一个幽幽的声音从灯里传来。
温折清回过神来,忙转头看了看阿箐。
阿箐断断续续的哭声从灯里响起,带着“姐姐”“饿”的哭腔。
温折清看着灯盏,旋即咬破了手指,将一滴血滴在了釉灯上。
一个约莫十七岁的少女便现了形。
她再哭,可是眼角没有泪花。
这就是灯魂,他们并不能有感情的体现。
温折清隔着空气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在人间执念未了,告诉我,我帮你超度,你便可见到你姐姐。”
“我的执念…就是想见我姐姐。”
她坚定地道。
温折清有些石化。
女鬼己经散了,上哪去给她找一个姐姐?
温折清有些为难地说:“这个……要不…就是…它…大概可能也许有点…难办。”
“讲话能不能利索点,听的真叫人难受。”
柳弃道。
“好吧。”
温折清道。
对不起我办不到。
他在心里默默排练了一遍,但话出口却变成了:“如果你特别想见你姐姐,其实我也能办到。”
柳弃:?
阿箐则哭的更凶了:“谢谢你!!
恩公!”
“不用谢不用谢,分内之事,拿钱办事。”
温折清笑道。
柳弃:?
柳弃:“你真厉害。”
温折清:“是啊。
但是劳烦柳大人能不能说说我哪儿厉害了。”
柳弃:“第一次看这么精彩的变脸,挺激动的。”
温折清:“那你没见过世面。”
鸦雀无声。
柳弃躲在灯里,不说话了。
温折清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来商讨一下怎么变出女鬼吧。”
无人应答。
温折清嘴角抽了抽。
一滴血滴在青铜灯上,柳弃又则飘在了他旁边。
“要我说,干脆你扮成她姐姐好了。”
柳弃道。
“噢——”温折清恍然大悟一般,但是下一秒他就道:“馊主意,不可取。”
“这不是挺好的嘛,委屈自己成全别人,大义。”
柳弃耸耸肩,无辜道。
“我不记得她姐姐长什么样了。”
温折清推脱道,“你记得,你去扮。”
柳弃眯着眼道:“你把那个什么药丸给我吃一颗。”
温折清了然,从衣襟里掏出玉瓶。
柳弃又吃下一颗,而身体就和之前那样成实的了。
他抓着温折清就往外走,不忘转头道:“女鬼,你看好家啊。”
温折清就这样被他拉着一路走到了集市上。
“我记得最前头第二个铺子,是胭脂水粉店。”
柳弃自言自语道。
“唉!
这算什么?!”
他道。
他被强行压坐在胭脂铺的椅子上,柳弃则掏出一枚小金锭,放在铺子的桌上。
“客官,都买些什么,我们这里有…”摊主谄媚道。
“这个够不够买?”
他道。
摊主眼冒金光,连忙道:“可以可以可以!”
柳弃则拿起胭脂,细细抹在了温折清脸上。
温折清就这么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安静的坐在那。
胭脂在他脸上被涂涂抹抹,勾勒出女鬼生前的模样。
一刻钟过去,柳弃才如释重负的放下了手里的胭脂,拿起了摊位上的铜镜,朝他照过去。
像。
这是温折清第一个想到的字。
他好像就是那个执着的女鬼,生前还在绣嫁衣。
“衣服呢?”
温折清道。
柳弃道:“……你在这等一下我吧。”
等一下就真的是一下。
刚好一刻钟,柳弃便拿着一件水蓝色的袍子走过来。
柳弃拉起他的手,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又拉着他往回走。
等到了破庙,阿箐早就不动了,看上去是睡着了。
温折清则将那件衣服套在了他原来那件衣服的外面。
栩栩如生。
柳弃道:“嗯,很像了。”
温折清则上前敲了敲灯盏,一个小姑娘的声音迷迷糊糊响起:“姐姐?”
温折清道:“嗯,是我。”
阿箐并没有出来,而是闷在里面:“你不是我姐姐,我姐姐的声音不是这样的。”
温折清嘴角的笑有些挂不住。
他只好夹着嗓子道:“嗯,是我。”
“这个更假了。”
阿箐道。
“这样呢?”
他压着嗓子道。
“我的耳朵……”阿箐道。
“……”温折清将血滴在了彩釉灯上,阿箐便出来了。
能看见,她也有一瞬间的恍然。
然后就是排山倒海的哭泣。
“姐姐!!!”
她带着哭腔道,“阿箐好想你!”
阿箐的魂魄上前抱住了温折清,可是虚虚的,抱不紧。
但是温折清能看到阿箐的身体——渐渐从下消失了。
首到一个如暖阳花开的笑容,朝他道:“我知道你不是我姐姐,但是我太想她了,谢谢你,让我重新记起…姐姐的模样。”
语罢,便消散了。
死人不说话,活人听不懂。
所以这世上,才堆了那么多未了的债。
于是也才多了,点灯人这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