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在院里发出细碎的吱呀声,他听见母亲把腌菜坛子裹进棉被的沙沙响动。
"还剩半袋棒子面。
"父亲的声音裹着夜露,"东头老张家给的。
"沉舟忽然想起三天前的午后。
王若雪举着沾满泥巴的竹竿冲进他家院子,辫梢挂着草屑:"快看!
我在芦苇荡里捅到黄鳝洞了!
"她摊开的手掌上,两条小指粗的黄鳝正在夕阳下扭动,鳞片闪着金红的光。
"哐当"一声,腌菜坛磕在车辕上的响动把他拽回现实。
父亲佝偻着往车上堆最后两袋玉米面,月光照见他后颈新添的鞭痕,像条蜈蚣趴在麦色皮肤上。
那是三天前批斗会上,王若雪举着砖头要冲上台时被民兵抽的。
"爹!
"沉舟光脚跳下炕,稻草扎进脚心,"咱真要走?
"母亲慌忙捂住他的嘴。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腕间的银镯子上,那镯子己经磨得发亮——上个月她偷偷撬下镯头的梅花纹饰换了半袋糙米。
"去给村口土地爷磕个头。
"父亲往他怀里塞了个布包,腐乳的酸味混着香灰气扑面而来。
沉舟摸到布包里硬邦邦的物件,是祖传的翡翠鼻烟壶,壶身还沾着批斗会那天的泥。
夜风卷着枯叶擦过脚背,沉舟突然冲向院门。
牛车上捆着的竹篾筐勾住他裤脚,露出的半截红头绳在风里晃——那是王若雪去年除夕系在他手腕上的,说能驱年兽。
"回来!
"父亲压低嗓音的呵斥追在身后。
沉舟赤脚踩过结霜的田埂,脚底被冰碴子划破也浑然不觉。
村西老槐树的枝桠在月光下张牙舞爪,树洞里的油纸包还带着余温。
他踮脚往里摸,指尖触到块硬物。
三天前塞进去的枣泥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粗瓷小药瓶。
借着月光看清瓶身歪扭的字迹:金疮药。
瓶口塞着张字条,铅笔字被雨水晕开了:"给陆叔抹,别让人瞅见。
"远处传来犬吠。
沉舟把药瓶塞进裤腰,抓起块碎石在树皮上刻划。
月光忽然被乌云遮蔽,他摸黑刻完最后一笔,指尖传来温热的刺痛。
乌云散开时,歪歪扭扭的"等我"两个字在月光下渗着树汁。
村东头突然亮起火光。
沉舟缩进树洞,看见十几个火把朝自家方向移动。
王若雪白日里的话在耳边炸响:"今儿晌午我在公社瞧见赵干事翻你家账本!
"他转身要跑,裤脚却被树根缠住。
冰凉的夜风送来断断续续的吆喝:"陆老财...连夜潜逃..."粗粝的男声混着犬吠,是民兵队长带着人追来了。
老槐树的枯枝突然簌簌作响。
沉舟抬头看见王若雪倒挂在枝头,羊角辫垂下来扫在他脸上。
"蹲下!
"她甩下条草绳,"抓着!
"十几个火把己逼近村口石桥。
王若雪拽着绳子往树顶爬,沉舟感觉自己像条被钓起的鱼悬在半空。
树冠里藏着个用茅草搭的鸟窝,去年夏天他们在这里偷看过民兵训练。
"脱鞋!
"王若雪扯下他的布鞋扔向相反方向的芦苇荡。
犬吠声骤然大作,猎狗追着鞋子的气味狂奔而去。
她撕开衣襟扯出段红布,就着月光咬破手指画了个歪扭的符咒。
沉舟看见她虎牙沾着血珠:"这是...""我爹说这叫障眼法。
"她把红布系在树杈上,夜风卷着布条发出呜咽,"能挡煞气两个时辰。
"火把的光晕在百米外忽明忽暗。
王若雪突然抓住他手腕,虎口的老茧磨得人生疼:"带着这个。
"她塞来个油纸包,是那块消失的枣泥糕,边缘还留着犬齿状的咬痕。
"我爹说..."她声音突然哽住,"说你们陆家宅子底下埋着...啊!
"树身剧烈摇晃。
沉舟看见她后颈有道新鲜血痕,破棉袄裂口处露出青紫的鞭痕。
三天前的雨夜,就是这道鞭痕让他第一次看见王若雪哭——她咬着毛巾给他爹上药,眼泪却砸在炕席上洇出深色的花。
犬吠声越来越近。
王若雪突然推他下树:"往西跑!
芦苇荡尽头有渡船!
"沉舟跌进枯草堆,抬头望见她在树冠间腾挪的身影,羊角辫上系着的红头绳在月光下忽闪,像盏飘摇的灯。
牛车在土路上颠簸,沉舟攥着油纸包蜷在玉米袋间。
月光照亮车辙里星星点点的银光,是母亲偷偷撒下的米粒——老人说这样恶鬼就追不上逃亡的路。
"沉舟?
"父亲突然勒住缰绳。
前方芦苇荡里浮着艘破木船,船头坐着个戴斗笠的老汉,烟袋锅的火光在夜色里明灭。
沉舟忽然想起王若雪白天的警告:"渡口老张头前日被带走了,新来的船夫袖口绣金线..."他刚要开口,船夫抬起的手臂上,金色豹头纹身在月光下一闪而过。
母亲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洇开暗红。
沉舟感觉父亲的手在颤抖,牛车慢慢向渡口靠近。
芦苇深处传来夜枭的啼叫,他摸到裤腰间的金疮药瓶,瓶底的凸起在月光下显出个模糊的"王"字。
当船桨划开第一道水纹时,沉舟把枣泥糕塞进嘴里。
甘甜在舌尖炸开的瞬间,他听见对岸传来砖头砸水面的闷响——是王若雪教他的暗号。
月光照见船尾泛起血色的泡沫,母亲腕上的银镯突然坠入河中,激起的水花里晃动着金色豹头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