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着食盒和那把青色的剑,关上门,走向北。
大观主住在北边,北边有几座小楼,他每天午后都要去那里上课,待到傍晚才回去。
大观主住的地方高,需要穿越一片小林子,再爬上二百阶石梯。
大观主才像观主,他住的地方有蒲团有神像,有大门有青石板,有香有蜡烛,甚至有道袍……像个真真正正的道观,大道观里藏着的小道观。
陆青山一步一步走着。
现在是仲春,枝叶扶疏,林间小径愈发狭小,静起来。
他走过去,踏着新鲜的野草,拨开初生的繁叶,阳光星星点点。
出林子,上石梯,他来过不知多少次,对这很熟悉,轻松地走到了第二百阶上。
他回头看向天空,那儿有一圆太阳,放出刺眼的光亮。
太阳边上有几朵薄云,在湛蓝色的天幕下悠悠地飘着。
沿着石梯,在藏青的林间是一微微的白道,横掠开。
好像有风,似有似无的风迎面吹来,把他吹醒了,他出了神。
“大观主。”
陆青山喊。
“进来吧。”
里面立刻有了回应,沧桑的,老态的。
门也同时打开。
一个老人坐在黄棕色的蒲团上,背对着陆青山,佝偻身躯,敲着木鱼。
“哒……哒……哒……”他浓密的头发披散到腰间,像一块巨大的白盖头似的把整个人包裹进去。
大观主年纪很大,看面目有七十多岁,经常咳嗽。
在大观主的前面,是一座高台,高台上燃着三根插在坛子里的香,飘出轻渺的白烟。
白烟笼罩住神像。
陆青山的目光落到神像上。
它没有五官,像是被削了去,只有一张空白的黑洞洞的脸。
陆青山的目光从神像收回,又看向大观主,道:“大观主,吃饭了。”
“放那儿吧。”
陆青山便把食盒放在大观主坐下的蒲团旁,自己坐在另一张蒲团上,这张蒲团旁有一摞书。
他翻开书,静静地看。
他什么书都看,在这些年里把大观主的藏书看了一整遍,也差不多都背下了。
他看佛经,看道经,看儒家之作,也看些历史,看些小说。
偶尔还看天文地理,看游记。
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本名为《百日记》的书,是一本游记,一本关于神仙的游记。
他曾想:世上真有神仙吗!
大观主呵斥说那不真实,二观主保持沉默,三观主不回答,只是露出他一贯温暖的笑。
“青山,你过来。”
大观主的声音从白盖头下传来。
陆青山挪到大观主的对面坐下。
大观主的颧骨突出,脸颊凹陷,留了一撮白花花的长胡须,看起来瘦弱不堪,像是刮一阵大点的风都能把他吹倒似的。
“你多大了?”
大观主问。
“十五。”
陆青山回答。
“十五了。”
大观主抬头,恍惚的同时也有些感慨。
他沉默下去,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许久才回过神。
他说:“昨天教你的都背下了吧。”
陆青山点头,道:“记下了。”
“好。”
他咧开嘴角笑了一声,但转瞬就收敛了,说:“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授课,你己经把我所有的藏书学完了。”
大观主的神情忽然肃穆起来,仿佛在做一个神圣的庄严的关乎生死的决定。
他喊出声,像一块顽石那般刚强,像宗教一般肃穆。
“陆青山,你准备好了吗!”
陆青山极少听过大观主叫他陆青山,大多时候唤他青山。
青山是个小名。
每个人都有一个小名,它往往比大名更让人熟悉,存在的时间也更长,能完美代替一个人真正的名字存在。
可当出现需要严肃对待的事情时,当需要承担沉重的责任时,一个人真正的名字便被无可替代地喊出来。
“准备好了。”
陆青山也肃穆起来。
大观主又一笑,陆青山甚至无法首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亮极了。
他便盯着他的额头看,上面的褶皱像树木的年轮。
“好!
咳咳。”
大观主大声说:“那我就教你。”
“去上台子,把那尊像的头颅摘下来,里面有一个卷轴,取出来。
咳咳咳……!”
大观主说,同时一连叠地咳嗽,脸颊涨出不正常的酡红。
“是。”
陆青山将香坛挪走,登上台子,走到神像背后,爬上去。
凑近,看到了一道细小的裂痕开在神像的脖颈上。
他探出手,抱住神像的头,轻易地摘下来。
他把神像的头上下翻倒,看到了一圆柱形的卷轴,抽出来。
然后把头重新按回去,跳下台子,回到大观主身边,递给大观主。
卷轴摸起来不像纸,像是丝绸之类的东西,滑腻腻软乎乎的,仿佛在轻抚小猫柔顺的绒毛。
大观主接过卷轴,又恍惚了。
这次只过去几个呼吸,他便回过了神,小心翼翼地摊开卷轴。
他的神情紧张,全神贯注,胸口剧烈起伏,鼻子翕动。
卷轴完全摊开,约三尺,长陆青山也看向卷轴。
他瞄了一眼,什么都还没看清,便仿佛有无数根尖针狠狠扎在他的脑子上,他的脑袋抽搐着,一阵剧烈的难以忍受的疼痛***他的神经。
在这疼痛下,又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袭来。
两种不同的几乎相反的感受践踏着他的脑海,在里面驰骋,让他生出一种灵魂分离肉体的错觉。
他立刻闭上眼睛,扭过头。
大观主保持着摊开卷轴的姿势,一动不动。
陆青山脑海里的眩晕和疼痛感消失之后,他才看向大观主的脸。
那张脸扭曲着,青筋在上面像潮水一样涌动,眼眶潮红,嘴唇抿成一条缝。
他的手,延伸到手指,延伸到一根手指的一个骨节都在颤抖。
陆青山只听“唉”的一声,大观主就移开了目光。
他清晰地看到大观主眼中复杂又悲哀的光。
“陆青山!”
大观主沉默,而后突然大喝一声:“我接下来传给你的是《经》,你要牢牢刻在你的脑子里,一辈子也不要忘了。”
陆青山点头。
他忽然想起三观主的丹药,从怀里取出吃了下去,有点甜像花灯节那天吃的糖霜。
丹药一下肚,他的脑海一片清明,宛如炎热夏季饮下的一泫冰水。
一种莫名的感受从心底涌上来,他的思维变得灵活,头脑清晰,理解能力大幅提升。
猛然间,许多不懂的知识迎刃而解。
“陆青山。”
大观主又喊。
陆青山立刻收敛心神,集中注意,仔细聆听。
他听着,即使有三观主给的丹药也有些磕磕绊绊,但好坏能听懂。
这一课从中午讲到傍晚,从傍晚讲到午夜,从午夜讲到清晨,又从清晨讲到第二天的清晨才结束。
大观主不仅让他背,还让他练,按着卷轴上的方法打坐。
等陆青山完整地背了一遍,又运行了一个周天,大观主便急促地连绵地笑出了声。
他笑一声就咳嗽两声,他的身体似乎缩小了,瑟缩着,脸也白了。
陆青山站起身,行礼。
“大观主,我先走了。”
“先等等。”
大观主沙哑着声音说。
“青山。”
大观主也站起来,摸了摸陆青山的脑袋,声音悠悠,似乎从远处飘来。
他叮嘱道:“以后要多练,有时间就要练,也要多背,要记牢。”
“我明白。”
大观主笑了一声,说:“你去把那些书全烧了吧,咳咳咳咳……一本都不要留下。”
那些书指的是陆青山学过的书,大观主的藏书。
书都放在后面的一间房间里,房里只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