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撕碎了卷轴,宛如剁肉的屠夫。
大观主把卷轴碎片递给陆青山,他的感情似乎在一瞬之间消失殆尽。
他淡漠地道:“连这卷轴也烧了吧。”
陆青山接过卷轴。
大观主轻仰着头,面无表情,皱纹也似乎和他的情感一同消失了,他的眼神古老,仿若穿越到了亘古以前。
陆青山问:“大观主,为什么要烧了这些书?”
大观主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嘴唇颤抖,眼神从亘古穿越回来。
红晕又爬上了他的脸庞,皱纹也一道回来了,从他的眼角,从他的额头。
他突然生起气来,宛如浅滩里垂死挣扎的大鱼。
悲愤地高喊出声。
“烧了,都烧了,这些书早该烧了。
它们不该出现在这里,它们有自己的宿命,它们的宿命就是灭亡,它们在很久以前就不该存在!”
“留下来有什么用,只是折磨,留一天就折磨一天,对它们是折磨,对谁都是折磨,烧了,都烧了,早该烧了,也早该死了。
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嘶哑地凄惨又悲凉。
他咳嗽,咳得撕心裂肺,两滴眼泪从眼角咳了出来,身体像一杆经年的扁担那样弯下去。
陆青山捧着一堆卷轴碎片,忽然有些可怜大观主,但他什么也没说。
走到后面那间屋子,他常称这间屋子为书房,因为里面塞满了书。
“连房子也烧了。”
大观主喊。
“咳咳咳……”陆青山把卷轴碎片放在屋里,举起蜡烛,看一眼书山,蜡烛靠近一本边上的书。
这是一本游记,《百日记》,里面记载着虚渺的神仙。
火苗跳动着,漫延上去,炙烤着,舔舐着游记棕红的书封。
开始卷曲,变得焦黄,“蓬”一声生出火。
从外向里烧,陆青山在闪烁的赤金火焰中看到了第一页的题——下山。
它在火焰中消逝,也在火焰中永生。
他记得很清楚,看得也很清楚。
火焰吞噬了“下”,接着吞噬了“山”,然后把一本书吞噬了。
起先是一丁橙红色的火,像一粒温吞吞的星星,火烧着燃起来,发出光发出亮,延展,爬升,越来越大,书海变成火海,仿佛本来就是火,火炙烤着火。
所有的书都陷在了火的包围,书柜被烧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仿若***。
起先是书,后来是火,全成了火,再也见不到书的影子。
后来火也小下去,只有烟,只有黑乎乎的焦炭。
大观主也站在了焦炭前,这里曾是一间房子,房子里摆满了书。
一缕灰烟飘起,首首的,像墨。
陆青山待了一会儿,道:“大观主,我走了。”
大观主瞧着一堆灰烬,那眼神似乎不是在瞧着灰烬,像是瞧着死亡的仇敌,可他又露出悲伤的神情。
他摆了摆手。
陆青山看着他的脸,他的脸上沉静坚毅,金黄的阳光为他镶上了一层金属般的光泽。
他的每一根胡须,每一挺眉毛都像钢铁熔炼似的坚不可摧。
他明明表现出来了刚毅,和一种胜利的解放。
现在,却有一股砭人肌骨的悲哀气息在这里漫延。
烟消,金光,一队蚂蚁,两个人,黑炭,席卷的风,矗立的殿。
陆青山走到门口,跨过门槛。
他走上二百阶石梯,经过绿意盎然中的一线微微白道回去了。
大观主面对着一堆灰烬,烟也没了。
他流下了一滴眼泪,只在一瞬间,然后蒸发了,像一场虚幻的梦。
陆青山回到自己的小屋子,离灶房不远。
从屋里拿了两个木桶,一杆弯曲的扁担,去挑水。
观外不远有一条小溪流,那是附近唯一的水源。
他每天至少要去西趟,挑八桶水。
观很大,观门也大,他出了观。
观门破旧,朱漆剥蚀了,露出黄褐色的里木,门上有些黑色的裂纹。
两根歪歪扭扭的石柱,分门左右立着,像刘员外门前的石狮子。
陆青山去过刘员外家,刘员外住在镇上,大院子,高墙头,有一块烫金牌匾书“刘府”。
门也高大,朱红色的门上嵌入椒图状的金色门环。
两只石狮子看守高耸的院门,威风凛凛。
观前的两根歪扭的石柱落满了灰尘。
他以前擦过,拭去灰尘后,便能看到坑坑洼洼的,有不少剐蹭的刻痕。
刻痕深浅不一,最深的那一道在左边石柱的腰上,几乎要将它截断。
后来没时间,也就不擦了。
走了才百步,到了水边。
阳光照在水面,泛起阵阵磷光。
这儿的溪水清,水流小,旱季时经常断流,那时候就要跑上二十里,去山脚下挑水。
陆青山挑水的时候还在观察水里。
溪水虽小,偶尔还能抓些鱼。
今天运气不好,没见到鱼。
他灌满两桶水,挑着回了观。
先给三观主送水,三观主离得最近。
他走到黑塔,在塔外喊:“三观主,我送水来了。”
岑寂,没有人回应。
鸟儿的鸣啭声从塔顶降下,有一只青色的鸟儿,鸟儿站在塔尖上。
过了许久,鸟累了,鸟啼停了,它飞走了。
没有人出来,黑塔像一座山,立着,亘古不变。
陆青山看到了一封信,放在黑塔的门前,用一块石头压住。
他捡起信,挑着水走了,去了二观主的茅屋,也在外面喊了一声。
茅屋静悄悄的。
他在茅屋前多等了一会儿,因为他知道二观主每次出来的都晚。
茅屋外没有了风,陆青山的头发耷拉着,丝毫没有动弹的迹象。
也没有了人,只有一块圆形的玉佩,刻了一只奇模怪样的兽。
陆青山捡起玉佩,走了。
他最后去了大观主那里,走过微微的白道,跨过两百阶青褐色的石梯,到了门口。
“大观主,我送水来了。”
“推门进来吧。”
大观主那熟悉的声音传出,很低微,有些抖。
陆青山推门进去。
大观主坐在蒲团上,敲着木鱼。
他的身形似乎小了很多,显得垂老。
“哒……哒……哒……”“大观主,我给您送水来了。”
陆青山把肩上的扁担放下,桶里的水撞着木桶壁,发出铿铿的响动,荡出一圈圈涟漪。
陆青山说:“二观主,三观主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没见到人。”
“哒!”
木鱼声戛然而止,锤子放在木鱼上。
大观主哑着嗓子说:“他们走了,你也走吧。”
“走?”
陆青山迷茫地自语,去哪里?
为什么要走?
“我也要走了。”
大观主说:“不一定回来了。”
“去哪儿?”
“去该去的地方,早就要去的地方。”
大观主显然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
他说:“青山,你下山吧,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
下山?
他想到了那本关于神仙的游记,想到了那在火中闪烁的赤金的题——下山。
“大观主。”
陆青山说,他不知道说什么,似乎无话可说了。
“走吧。”
大观主说。
“下山去。”
木鱼声又响了,空幽的声音在屋里回荡,像迷路的魂灵,飘了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