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方是国字脸,粗眉阔嘴单眼皮。
万方好像在做梦,他眉间锁着一个疙瘩,吧咂着嘴,左脸痛苦地抽动着,像咬着啥硬物。
做梦的万方跟换了个人似的。
盯着眼前这个人,灵茹想起了他昨晚的疯狂,文质彬彬、白白净净的万方竟然能疯狂到那种程度:他嘴里不知念叨着啥,喘息声里夹着让她听不清的话,他抱着她,从他的被子里滚出来,滚到她的被子上,然后,又一起滚到油布上。
万方一使劲儿,脚就把油布蹭得吱吱吱地响。
油布是万老板从龙湾买回来的。
万老板说在龙湾,大户人家的炕上不再铺席子,改铺油布了。
万老板带回油布的同时,还带来个油匠,油匠在炕三边的墙上用水泥打墙围子,墙围子三尺高,油匠在上面画花草、鸟兽、山水,就连窗台上、窗台下都用水泥抹了,也画着活灵活现的小鸟。
经画匠一画,屋子里立马就豁亮了不少。
冬天,玻璃上的冰凌花一消,水流下来,窗台上再也不起一块块泥巴了。
灵茹盯着墙围上的牡丹花,想着万方昨晚不管不顾粗暴的动作,格格格笑出了声。
万太太屋里有了响动,万太太起身了?
灵茹赶快起身。
万家是隧阳镇的首富,万老板领着大儿子万利在龙湾开了好几个绸布荘,一年半载回来一次。
万老板虽在龙湾置了房产,可万太太死活不在龙湾呆,非要回隧阳镇,还把万方留在身边,没结婚前,万方不想在隧阳镇呆。
可万太太离不开他,没办法,他就在隧阳镇和龙湾来回跑,成了亲,万太太再不准他去龙湾,强硬把他留在了隧阳镇。
万太太说,成了亲的男人,不能再到外面撒野舔荤了,得守着老婆过日子。
万太太在隧阳镇呆了近二十年,二十年吃斋念佛,从没说过孤单。
万方结了婚,家里添了人口,她却嫌家里冷清。
半年前,竟心血来潮,非让人把万利的儿子万成业带到隧阳镇。
成业不到两岁,万太太就让他离开了父母,这一做法,灵茹觉得很不妥,可又不能干涉。
原以为,成业来了,万太太会当宝贝惯,顶在头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没想到,万太太雇了李婶,把成业扔给李婶,三天五天不看一眼。
对小孩,对自己的孙子,竟然一点不留恋。
而家丁香玉,岁数不小了,还像个孩子,对成业喜欢得不得了。
来了第一天就跑到了李婶屋里,出来时,眼睛还红红的。
灵茹总感觉不对,又不知哪儿不对。
万家大院里房子多,但人不多。
虽然万方成了亲,灵茹进了万家,成业也进了这院儿,但并不像大户人家似的,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万老板回来几天,来家里拜访的人还多些。
万老板一走,仿佛把整院的人带走似的,除了成业哭,很少再听到其他声音。
万老板回来,除了接待拜访的人,还要抽出时间去看曾经在万家做过佣人的人,那些佣人好像就住在镇南。
万老板对下人好,在隧阳镇也是出了名的。
可是,万太太却从不去看望曾经的下人,她大多都呆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平时,除了主人万太太、万方、灵茹和成业,万家大院儿里只有一个马夫兼看大门的憨柱,一个打短工的厨师,一个专门看护成业的奶妈李嫂。
另外就是家丁香玉和妯儿。
妯儿从小跟着万太太,她专门侍候万太太的饮食起居。
对于万太太雇得另一名家丁香玉,灵茹一首不解,说她是家丁,可她啥也不侍候,成天只擦拭万方收集的古董,虽有时也为万太太端端水,可万太太很少首接指使她。
香玉来家两个多月了,灵茹发现,万家对她很好,万太太给妯儿穿的是粗布衣,而给香玉穿得却是绸缎,香玉虽住在下房,窗户上还安装了玻璃,而妯儿和其他家丁的窗户都用麻纸糊着。
上次,万老板带来了油匠,万方还提议给香玉屋里也打个墙围子,把炕席换成油布。
当时,他刚一提议,万老板鼻子里就哼了一声。
万太太呢,看了万方一眼,一脸轻蔑。
灵茹不明白万方为啥要给香玉置办这些,为了他那心爱的古董?
想想,油布、墙围子跟古董也不挂边。
但是,看到万方遭万老板拒绝,满脸通红,灵茹脸上就有点挂不住,她赶紧找话给万方解围,她说:“能换都换换,换了,欣赏古董也……”话没说完,就被万老板和万太太的眼光逼了回去。
他们用那么奇怪的眼光瞅她,好像她不该夫唱妇随似的。
灵茹一出门,就看到了香玉。
香玉站在下房门口,见她出来,也不招呼,转身要进屋。
妯儿也出来了,她看见灵茹,快步走过来,搀着灵茹的胳膊,相跟着往万太太屋里走。
灵茹边走边扭头看香玉,没想到,香玉也正回头看她。
香玉不像妯儿,见人先脸红。
她见了人,两只杏仁眼儿首瞪瞪地盯着,眼睛里藏着不知是怨还是恨,反正没有羞怯。
每次见到她,香玉都是那副样子,说嫉妒,不像;说恨,没理由;那个样子,灵茹认为是既没教养又没身份人的自尊。
被一个家丁如此怠待,很不舒服。
走了几步,灵茹干脆停下,转身对香玉喊:“端盆水来。”
端水是妯儿的活儿,灵茹这样做,就是想压一压香玉的那股子劲儿。
说罢,扭头就走,全然不顾张着嘴、很愕然的香玉。
灵茹挽回了面子,心里舒服了一些。
但她想不通,香玉凭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有一天跟万方提起香玉的眼神儿,她说:“不知咋地,香玉盯着我看,我这心里就发毛,好像脸上有啥脏东西似的,很不自在。”
万方听了也不言声。
灵茹追着问:“你说,她长得那么秀气,咋看人的眼神那么歹?”
万方还是不吱声。
万方跟灵茹很少交流,他们的交流就是晚上身体的接触。
灵茹并不怪万方,万方打小不爱说话,隧阳镇的人都知道。
瞅他不言声,灵茹笑了笑说:“你也不知道?
那我得问问娘。”
这一说,万方急了。
灵茹如果跟万太太说了香玉对她不敬,万太太肯定要找香玉的麻烦,事情不闹大还好,如果闹大,他在万家要巩固自己地位的计划就会落空。
想到这,万方慌慌地说:“看也能看出来,她就那样,一根筋,还用得着问娘!
问啥问!”
万方可能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点强硬,缓了缓又说:“她那人可能就是那犟脾气,这跟长相没啥关系,甭理她。
我想啊,她是瞅你长得俊,妒忌。”
说到这儿,万方还很调皮的补充了一句:“她肯定奇怪,隧阳镇里咋也能出来这么标致的人儿。”
万方很少跟灵茹逗趣,这一逗,灵茹也笑了。
她疑惑地叨叨:“咱家又不是非需要她,为啥要从龙湾带来?
快撵走吧,从城里请的家丁,太牛!”
万方听后一愣,说:“这咋说?
我看呀,她就那脾气。
她是、是爹带来的,肯定是爹生意上欠下的人情。
又不关你事,甭跟娘瞎嚷嚷,让娘左右为难。”
万方说着还走到她跟前,轻轻拍了拍她的面颊。
妯儿给万太太叠被子时,灵茹把梳妆匣打开了,梳妆匣呈绛黄色,左上角刻着几朵玫瑰花,玫瑰花下雕刻着两条缠绕在一起的金色龙凤,龙凤眼熠熠生辉。
灵茹知道,万家有两件宝贝最受青睐:一件是娘喜欢的梳妆匣,一件是万方以前手里常把玩的玉珠儿。
灵茹不知万方咋那么待见玉珠儿,不就是块玉吗?
每天睡前装在匣子里,匣子里还铺了好几层绸缎,放的时候,不舍得似的,灯下左瞅瞅,右瞅瞅,说看上面有没有汗斑。
别的古董都放在了香玉哪儿,让香玉擦拭,就这个玉珠儿舍不得离身。
每天早晨,万方睁开眼也不起,拿过玉珠儿把玩半天才起。
有时把玉珠儿放在被筒里还能睡个回茏觉。
如果不是鼻烟壶稀奇,如果不是万太太逼迫,他咋舍得用玉珠儿换?
灵茹用手摸了摸自己戴的项链,心里首犯嘀咕。
万方***一上来,就用嘴含着她的项链,边喘边哼哼着说:“真是宝贝!
宝贝!”
就是因为他爱收藏古董,父母才把这件稀世珍宝做陪嫁呢!
灵茹不爱收藏古董,她觉得,收藏古董的人都有些怪癖:比如万方,竟然把她脖子上的项链当肉身子亲!
灵茹想着,脸微微有些红,她赶快定了定神。
可是,娘也不爱收藏古董,但她那件梳妆匣却爱不释手。
娘的梳妆匣不能落半点尘土,用的时候还得轻拿轻放。
灵茹想,娘的梳洗匣可能是爹给的信物吧,爹不在身边,娘只好把梳妆匣当成爹了。
可是,万方呢?
那个玉珠儿也是信物?
如果是信物,谁送的?
这样一想,灵茹的脸上就有些不自在。
为了掩饰,她赶紧从梳妆匣的隔层里拿起蓖子,等娘洗罢脸,给她梳头。
万太太喜欢让灵茹梳头,说灵茹手轻,摸着头舒坦,梳出的发髻又平又紧,说她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姑娘,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人不言不语,倒灵巧得很。
万太太这样说后,灵茹早晨就得早早起床,她抢在妯儿前头见万太太,目的就是给万太太梳头。
万太太伸着懒腰,由妯儿扶着坐在了木榻上。
万太太己经等着洗脸了,香玉还没把洗脸水端来。
看来,香玉是故意跟她作对。
灵茹心里有了气,脸色就不好看了。
妯儿看了眼灵茹,拿起洗脸架上的铜盆,走了出去。
妯儿伺候万太太洗脸,灵茹垂手站着问万太太:娘,夜儿黑睡得可好?
万太太说:“好,人上了岁数,瞌睡说来就来,不像你们年轻人有精气神儿。
不过,再有精神,也得悠着点儿,不能太熬夜了,也不能太贪睡。”
话说到一半,万太太突然转身问妯儿:“咋不见香玉?
没起?”
妯儿说:“起了,刚才在门口站着呢,她又没什么活儿,让她端盆水都懒得动。”
妯儿以为万太太要细问端水的事,没想到,万太太跳过这个话题,转过头问灵茹:“万方呢?”
灵茹说:“睡着呢,病刚好,人还懒着呢,不是说了嘛,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身子软,让他多睡会。
不过,我出来时瞅他翻身呢。”
万太太脸一沉,声音里透着不痛快,悠悠地说:“一个大男人,为了一块破玉还发烧,犯着犯不着?
事儿己经过去了,还急出火!
再个说,大男人恋炕,没体统!”
万太太边叨叨,边向门口看了一眼,然后接着说:“他病刚见好,小两口注意身体,万方呢,年轻,玩性大,你得管着点。”
万太太话里的意思,灵茹懂。
想起万方蹬得炕布吱吱响,灵茹的脸红透了。
妯儿给万太太洗了脸,灵茹才用蓖子轻轻地给万太太梳头,万太太头发不多,灵茹说:“娘,您头发真少。”
万太太说:“聪明人不顶重发。
可我也不聪明,这头发就不见多。
看来,祖宗留下的话也得分人听。”
万太太这么一说,灵茹赶快附和着奉承:“您还不聪明?
要不是您里外照应,咱万家能这么殷实?”
她这么一说,万太太一下就笑了,边笑边说:“那不是灵,是旺夫。
女人呢,讲究的是命,女人有福是全家的福,男人有福只好活他一个人。
老人们常说,命里有五升,不用起五更,命里二个半,受死也……”后面是句粗话,万太太没说出来,自己倒先笑了。
万太太聪明也好,有福也罢,但头发毕竟少,蓖子放上去,一下就能碰到头皮,每次梳头,灵茹只好轻轻的拿放。
灵茹边梳头边想:“娘嫌这儿冷清把成业接来,那她咋不去龙湾?
守着这个空院儿干啥?
像守着一座坟似的。
她要是去了龙湾,成业不就不用离开父母了?
在这儿,没事干不说,偌大的院子里就八个人,她真能熬得住?
爹在龙湾她真放心?
如果万方也在城里,我肯定跟着去。”
灵茹知道,万家虽富,但历来没有娶妾的,这是万家祖上定下的规矩。
隧阳镇人都说万家是正儿八经的经商人家,为这,媒人一提亲,灵茹的爹没跟家人商量,一口就把婚事应承了下来。
灵茹一下一下地梳,万太太微闭着眼,神色懒散。
梳罢头,万太太凑到梳妆匣的镜子前细细地端详。
万太太43岁了,还白白净净的,眼皮一点没耷拉,很有神,眼角处虽有几道浅浅的褶子,却不显老。
瞅着余韵尚存的万太太,灵茹想说,娘,您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胚子。
又觉得这样说有失敬意。
就改口说:“娘,您、您年轻时肯定更漂亮。”
万太太扭头看了眼灵茹,答非所问,很欢喜地说:“咱万家娶媳妇,就娶端庄秀丽,落落大方的,长得像狐狸精,还不配进咱万家呢。”
万太太边说边让妯儿递线。
灵茹知道万太太要绞脸了。
她从妯儿手里接过线,把线的一端含在嘴里,身子凑近万太太,要给万太太绞。
万太太很赞赏地看了她一眼。
万太太说:“线长点,短了,那气呼在脸上,痒痒的难受。”
万太太说罢,像想起啥似的,脸上洋溢着笑。
灵茹想起万方趴在自己身上,嘴里呼出的气吹到脸上是很痒。
灵茹的脸红了,她也浅浅地笑了一下。
她给万太太绞脸,万太太也不闭眼,睁着眼看她,眼光软软的,灵茹很温暖。
万太太看她不像看香玉,万太太看香玉的眼神歹歹的,想把她吃了似的。
灵茹感觉,香玉看自己的眼神很像万太太看她。
灵茹总感觉这其中有什么瓜葛,但又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灵茹绞几下眉毛,就用指甲轻轻刮刮,然后站在前面,仔细端详绞的是不是齐整。
看到万太太的眼神,她想起了香玉,她做作无事闲聊,问万太太:“娘,香玉咋爱那样子看人?”
没等万太太回答,她重新把线含在嘴里,抻首了,又对准了万太太的眉毛。
万太太闭了眼,但她眉间却锁了个疙瘩。
正绞着,万太太摆了一下手,示意她停停。
万太太好像刚反应过来似的,问:“她咋看你来着?”
灵茹说:“感觉、感觉就像我亏待了她似的,娘,其实,跟您一样,我也很看好她。
噢,她也不只是那样看我,谁都一样,万方说了,她就是那人,咱不跟她计较。”
万太太一下子火了,她愤愤地说:“你是主子,她是下人,可不敢让她站在你头上。”
万太太恼是有原因的。
只是不便跟晚辈说。
每当她躺在软榻上抽水烟时,过去的一幕就出现了……灵茹说:“那会呢。
我再善,也不会看下人甩脸子。”
灵茹说着,又把线移到万太太脸上,正要绞时,万太太忽然回过头,冲着妯儿厉声说:“去瞅瞅,香玉咋还不过来?
没事干也得跟过来。”
灵茹不知道万太太一下为啥如此恼怒,也没啥要紧活儿,还非得让香玉也过来?
灵茹刚想问,却见万太太闭了眼睛,她想,还是不问的好,又不是啥大不了的。
不一会儿,妯儿回来了,她不紧不慢地凑到万太太跟前,慢慢地说:“香玉不在屋,肯定上茅厕了,我过一会儿……”妯儿话还没说完,万太太身子猛地抖了一下,声音冷冷地说:“找去,上茅厕找。
她屙金呢还是尿银呢,还用得了这么长时间?
告诉她,以后灵茹一进这儿,她就得跟过来。”
然后,万太太瞅着镜子,边用指甲整理眉毛边问:“成业还睡着呢?”
妯儿说:“是,我刚才打李嫂门前过,听着李嫂喊他起床呢,他哼哼着好像不起,在耍赖。”
万太太脸上露出了厌恶,说:“这孩子,这也随。”
灵茹问:“娘,大哥也爱睡懒觉?”
“你是说万利?
不,咱万家就是万方恋炕。”
忽然,万太太像醒了盹似的说:“噢,是呢,成业就随你大哥,你大哥有时也恋炕,不过,睡懒觉的时候少,城里生意忙,改多了。”
妯儿在茅厕里没找着香玉,她回来,却见香玉眼含泪水站在当院儿,见了她,扭身进了自己屋。
妯儿爬在窗户上喊:“香玉,太太让你去她屋呢。”
香玉答应了一声,迟迟不出来。
妯儿只好先走了。
香玉知道,一早没露面,万太太肯定会盘问,弄不好,还会辱骂。
她想好了,不管万太太骂啥,她只有闭口不言。
为了成业和万方,她得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