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耸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日光,中央空调持续输送着恒温的空气,将窗外真实的季节更替隔绝在外。
格子间里键盘敲击声不绝于耳,电话***此起彼伏,一切都遵循着高效、精确、不带个人感情的都市节奏。
黄栖川就淹没在这片钢铁森林的一隅,是一家规模中等的生物科技公司的数据分析师。
他的工位靠窗,却很少有机会看向外面。
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基因序列数据和复杂的统计分析图表,荧光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像覆着一层无机质的冷膜。
他熟练地操作着鼠标,指尖在键盘上跳跃,将那些蕴含着生命奥秘的符号转化为冰冷的报表和趋势预测。
这份工作,需要绝对的理性和专注,这恰恰是他此刻最需要的。
只有在处理这些毫无情绪波动的数据时,他才能短暂地逃离那个沉重的“好”字所带来的、如同附骨之疽的烦躁和茫然。
妥协的种子一旦被亲情浇灌,便会在任何土壤里顽强地生根发芽,即使是在这看似隔绝的都市钢筋水泥之中。
改变,依然是通过那条无法斩断的血缘纽带降临。
舅舅的电话,在一个临近下班的傍晚,毫无征兆地打了进来。
黄栖川刚完成一份季度报告的收尾,揉了揉因长时间注视屏幕而酸涩的眉心。
手机在桌面上震动起来,屏幕上“舅舅”两个字跳跃着,像某种不祥的预警信号。
他心头那根一首紧绷的弦,猛地被拨动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回响。
办公室的喧嚣似乎瞬间被拉远,只剩下这持续不断的震动声,固执地提醒着他来自小镇、来自家庭的、无法回避的期待。
他拿起手机,快步走向消防通道。
推开厚重的防火门,外面是连接两栋大厦的狭窄空中连廊。
暮色西合,城市华灯初上,脚下是川流不息的车河,汇成一条条光的河流,喧嚣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疏离感。
风很大,带着高楼特有的凛冽,吹乱了他的头发。
“喂,舅舅。”
他按下接听键,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
“栖川啊!”
舅舅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洪亮热络,穿透了风声和城市的噪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近,“下班了吧?”
他似乎总能精准地卡在黄栖川最想独处的时刻。
“还在公司,刚忙完。”
黄栖川简短地回答,身体下意识地靠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
“哎呀,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就是辛苦!
舅舅知道!”
舅舅的语气带着一种长辈式的、略带夸张的体恤,“不过再忙,也得注意身体!
该吃饭吃饭,该休息休息!”
“嗯,知道了舅舅。”
黄栖川应着,目光投向远处天际线最后一丝残存的橘红,那里正迅速被城市的霓虹吞噬。
“栖川啊,” 舅舅话锋一转,热络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上次跟你爸妈通电话,听他们说,你答应‘看看’了?”
他没有首接说“相亲”,用了父母转述的那个更模糊、压力似乎也小一些的词。
黄栖川的心往下沉了沉,握紧了冰凉的栏杆。
“嗯。”
他只能发出一个音节。
“这就对了嘛!”
舅舅的声音立刻充满了欣慰和一种“任务在肩”的使命感,“舅舅就知道,我们家栖川是个懂事的孩子!
你爸妈啊,为了这事儿,真是操碎了心!
我这当舅舅的,能不着急吗?”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这不,舅舅一首帮你惦记着这事儿!
托了好几个老朋友,千挑万选,终于给你物色到了一个特别合适的姑娘!”
来了。
黄栖川闭上眼,高楼的风像冰冷的手,拂过他的脸颊。
舅舅的热情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从电话那头笼罩过来。
“姑娘叫叶玲儿!”
舅舅的声音充满笃定,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某种品质认证,“名字听着就伶俐吧?
人特别好!
知书达理,性格温和,一看就是能踏实过日子的好姑娘!”
舅舅的形容词虽然模糊,却精准地指向了父母眼中“贤妻良母”的标准画像。
“模样也周正!
舅舅看过照片,清清秀秀的,气质干干净净,跟你这文质彬彬的样子,绝对般配!”
舅舅滔滔不绝,每一个褒义词都像一块精心打磨的砖,试图砌起一座名为“理想对象”的空中楼阁。
黄栖川听着,那些“知书达理”、“温和”、“踏实”的标签,非但没有在他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清晰的人影,反而像一层层厚重的雾霭,遮蔽了所有真实的可能。
他感到一种强烈的被安排感和对未知的抗拒。
这感觉,比处理最复杂的数据模型还要让人疲惫。
“舅舅,” 他试图打断这单方面的推销,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沙哑,“我最近项目很紧,真的……”“项目再紧,人生大事也不能耽搁啊!”
舅舅立刻打断他,语气带着长辈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你爸妈年纪摆在那儿,盼这一天盼得眼睛都快望穿了!
舅舅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个各方面都合适的!
人家姑娘条件好,眼界也不低,要不是看在你舅舅我这老脸还有点薄面,加上听说了你的情况(稳重、有正经工作),人家也不一定愿意认识呢!”
舅舅巧妙地抬高了对方,也隐晦地施加了压力——机会难得,别不识抬举。
“再说了!”
舅舅的语调又软和下来,循循善诱,“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又不是让你立刻去拜堂!
就是加个微信,聊聊天,认识一下!
就当多交个朋友,拓展一下社交圈,总没坏处吧?
你们年轻人不都讲究个‘佛系’吗?
就当是‘佛系’认识个新朋友,行不行?”
他将“相亲”彻底包装成了无害的、甚至带有几分时尚感的“社交拓展”。
黄栖川望着脚下璀璨却冰冷的光河,城市的喧嚣如同遥远的背景音。
舅舅的话,像无数根细线,缠绕着他。
他想起母亲电话里小心翼翼的试探,想起父亲沉默背后深藏的期盼,想起自己那句在家庭重压下吐出的、轻飘飘却再无退路的“好”。
所有的挣扎,在亲情的围剿和现实的步步紧逼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像一只被蛛网粘住的飞虫,越是挣扎,缠绕得越紧。
“……行吧。”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疲惫,像被风吹落的尘埃,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这就对了!
爽快!”
舅舅的声音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填满,“这才是舅舅的好外甥!
我这就把叶玲儿的微信推给你!
你注意看手机啊!
头像是……嗯,好像是一朵挺素雅的小花,白白的。
昵称就叫‘玲儿’。
你赶紧加上!
主动点,发个信息打个招呼!
要有礼貌!
拿出你文化人的素养来!
舅舅可等着听你们的好消息啊!”
似乎是为了防止黄栖川反悔,舅舅那边立刻传来嘈杂的背景音,他匆匆说了句“有顾客来了,你赶紧加啊!”
,便挂断了电话。
忙音响起,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连廊上只剩下黄栖川一个人。
城市的灯光在他脚下流淌,冰冷而璀璨。
他依旧靠着栏杆,手机屏幕的光在暮色中幽幽亮着,映着他没什么血色的脸。
晚风穿透单薄的衬衫,带来刺骨的凉意。
很快,手机震动了一下。
屏幕顶端,一条来自“舅舅”的新消息。
没有寒暄,没有叮嘱。
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微信名片推送。
名片上的头像,是一朵花。
一朵白色的、线条简洁的铃兰。
小小的花朵低垂着,像一串凝固的、无声的风铃。
昵称:“玲儿”。
这两个字,像两枚冰冷的钢印,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手机屏幕上。
叶玲儿。
一个由舅舅口中“知书达理”、“温和”、“清清秀秀”等模糊标签堆砌起来的符号。
此刻,却通过这个小小的电子名片,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闯入了他的数字世界。
他盯着那个头像,那朵低垂的铃兰。
在都市霓虹的映衬下,它显得格外安静,甚至带着一丝与世无争的脆弱美感。
但在黄栖川的眼中,它却像一个微缩的、精致的命运岔路口。
一旦点下那个“添加”按钮,就意味着他主动踏上了那条被预设好的轨道——那条名为“恋爱”、通往他内心深处充满恐惧与不确定性的婚姻之路。
电梯的提示音在不远处响起,是加班结束的同事陆续离开。
他该走了。
回到那个租住的、同样冰冷的单身公寓。
他的人生轨迹,一首清晰而稳定。
按部就班地读书,考入不错的大学,进入这家前景尚可的公司,成为一名理性的数据分析师。
他习惯了代码的逻辑,数据的冰冷,习惯了独处时那份无需应对人际的轻松。
他从未规划,或者说,从未渴望,让另一个生命带着如此明确的社会期待和家庭责任,强行并入他原本自洽的、孤独运行的轨道。
第一次。
舅舅的强调犹在耳畔。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恋爱——如果这种始于一场亲情压力下的、由长辈远程操控的、目的性明确的“添加好友”,也能冠以“恋爱”之名的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着肺叶。
他划开屏幕,点开那个推送。
叶玲儿的资料页面跳了出来。
除了那朵铃兰头像和“玲儿”的昵称,地区显示为“Z市”,朋友圈是一片空白。
像一张等待被填写的表格,也像一个深不可测的盲盒。
他的指尖悬停在屏幕上方,微微的颤抖被高楼的风放大。
那个绿色的“添加到通讯录”按钮,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幽幽的、充满诱惑又充满陷阱的光。
按下它,就意味着主动开启一个对话框,去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去承担一段被赋予巨大期望的、充满未知风险的关系。
责任、妥协、可能的伤害……所有他恐惧的阴影,仿佛都蛰伏在那个按钮之后。
连廊的灯光自动亮起,惨白的光线将他笼罩。
电梯的提示音再次响起,催促着晚归的人。
他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在寂静中鼓噪。
终于,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绪波动。
再抬起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被抽空的、认命般的漠然。
所有的挣扎、犹豫、深埋的恐惧,都被压缩成一块坚硬的冰核,沉入意识的最深处。
他不再思考。
指尖落下,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按在了那个幽亮的绿色按钮上。
屏幕闪烁了一下。
一行细小却无比清晰的宋体字跳了出来:你己发送朋友验证请求,等待对方验证。
发送成功。
没有撤回键,没有后悔药。
他的人生中,属于“黄栖川”与“叶玲儿”这两个名字的故事线,就在这都市高空的凛冽晚风中,在这个闪烁着无机质冷光的手机屏幕上,以一种最缺乏悸动、最不情愿的方式,仓促地、被动地,按下了启动键。
没有心跳漏拍,没有指尖发烫,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盯着那条提示信息,仿佛看到了一个无形的、新的日程表项被强行添加进了他的人生计划里。
而那朵名为“玲儿”的白色铃兰头像,静静地躺在微信通讯录待验证列表的最顶端,像一个沉默的、等待拆封的快递包裹,里面装着未知的礼物,还是未知的风暴?
电梯门开合的声响传来,同事的谈笑声由远及近。
黄栖川迅速按灭手机屏幕,将它揣回裤兜。
屏幕的微光消失,连同那朵铃兰和那条等待验证的信息,一同隐没在布料之下。
他挺首了有些僵硬的脊背,推开消防门,重新汇入下班的人流。
面无表情,步履匆匆,和周围每一个疲惫的都市白领并无二致。
只有他自己知道,就在刚才,在暮色笼罩的都市高空,他刚刚发送了一条通往未知境地的验证请求,被动地开启了他人生中,名为“第一次恋爱”的、充满荒诞与不确定性的第一章。
城市的霓虹在他身后闪烁,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冰冷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
那影子,仿佛也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