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张峥坐在柴凳上,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中显得愈发沉默。
他低着头,手中的破蒲扇一下一下扇着眼前的红泥火炉,仿佛那扇风的动作能赶走这寒冷与焦灼。
“哥,药好了吗?”
屋内传来一声轻轻的询问,如同微风拂叶,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快了。”
张峥没有抬头,只是扇得更快了些。
屋内,一盏微弱的油灯照亮角落,张希坐在一根老旧竹凳上,目光紧张地望着床上两位盖着麻布薄被的老人。
“……小希啊……”张达艰难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虚弱而歉疚地看向女儿。
张希生得柔弱玲珑,一双剪水秋眸清澈如泉,琼鼻挺秀,唇瓣淡薄,天生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
可此刻,她缩在一袭破旧麻衣中,面色苍白,身子微微发颤,楚楚可怜。
“爹,您别说了,我都明白……”她垂下眼眸,声音如蚊蚋,“不就是给李员外做小妾嘛,我去……总不能……总不能让哥哥去送命。”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眼圈也渐渐泛红。
张达胸口一窒,心如刀绞。
这些年他在李家做长工,和妻子省吃俭用,才勉强糊口。
可多年的劳作积下顽疾,自去年起双双卧床不起。
前些日子,老伴旧病复发,请郎中看病花光了家底,还欠了李员外几十两银子。
李员外那人精明得很,肯出重金借银子,并不是念在旧情,而是早就觊觎他的小女儿。
如今知其狼心,再悔己晚。
若早知如此,哪怕夫妻二人死在这茅屋破炕上,也绝不会借他一文钱。
自上月起,李员外便不断派人催债,最初还装模作样,后来干脆露出真面目,逼迫张希嫁去为妾抵债。
虽还留了条路:让张峥上卧虎山采药,若成,此债可免。
可青才县谁不知,卧虎山有吃人猛虎?
上山采药,十死无生。
那些踏上山路的汉子,有几个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这一切,不过是李员外逼婚的幌子罢了。
“都是爹害了你……等爹好了……咳咳咳……”张希强忍眼泪,忙跑到床前,轻拍父亲后背。
母亲早己醒着,躺在床上默默抹泪,一言不发。
“爹娘,药好了。”
张峥端着两碗滚烫的药汤,脚步稳重地走了进来。
热汤入腹,二老终于缓缓沉入睡梦中。
房中没舍得点蜡烛,月光透窗洒入,朦胧微亮,勉强照得见彼此面容。
“哥,你别担心啦。”
张希抬头冲他一笑,声音轻轻的,“不就是……给李员外做小妾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以前我跟娘进城卖草鞋,那些人都说我讨喜,将来准能嫁个好人家。”
“等我嫁过去了,不但能吃饱穿暖,还能往家里送些布料,咱爹娘也能穿上棉布衣啦。
哪不好了嘛?”
张峥沉默地看着她,许久才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嗯,都好。”
“嘿嘿,那好哦。”
张希扬起笑脸,鼻尖却微微发红,“哥你以后不准老拉个脸,一点意思都没有!”
屋外,夜风猎猎作响。
稻草铺的床又潮又硬,张峥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睁着眼,听着黑暗中微弱的呼吸声,一点点把棉被掀开。
轻手轻脚地下床,踩上那双破烂的草鞋,他来到妹妹床前,俯身替她拢了拢鬓发,又伸手轻揉那团婴儿肥,嘴角终于露出一抹由衷的微笑。
接着,他走到父母的房门前,跪下身去,重重磕了三个头。
“爹娘,孩儿不孝。”
起身之时,他顺手从柴堆旁取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挂在腰间。
这一条下山的土路,他从小走到大,而今却步履沉重。
天色微明时,张峥站到了李宅门前。
那扇装饰华丽、足有丈高的朱红大门,镶着铜环,气派非凡。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门开了,一道贼眉鼠眼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是李家的老管家,满脸刻薄。
“哟,这不是张家小子嘛?
来干嘛?
你妹妹呢?”
“她在家。”
张峥首视对方,“我是来还债的。
说好了,我去卧虎山采药,带回药就算还清。
你们要的是什么药?”
管家怔了一下,随即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笑得阴阳怪气:“你爹娘舍得让你这独苗香火上山卖命?
连闺女都不肯送来?”
“别废话。
欠的账,我来还。”
管家冷哼一声,拉开大门。
“有种。
进来吧。”
他斜着眼看张峥,“我可说好了,山上要是出事,咱可不负责。
药没带回来,这债也照旧!”
张峥默默点头,握紧镰刀,跟着他进了门。
李宅之大,远超张峥想象。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香花池水,一路繁华。
可走得越深,那光鲜也渐渐褪去。
终于,他们来到宅子西南角的一排低矮瓦房前,空气中隐隐飘着腐臭。
透过破窗看去,屋内竟各自躺着几人,衣着寒酸,模样疲惫。
“你来得正好。”
管家嘿嘿一笑,“老爷大发慈悲,让你们凑一队上山。
要是有人死了,大虫吃饱,说不定还能留个活口。”
他一把推开一间屋门:“进去等着吧,午后出发。”
“不是说我一个人去吗?
怎么这么多人?
这账怎么算……”“嘿,你一个人?
你当李员外好心成仙啦?”
“这都是欠债不还的穷鬼,都想搏一搏命。
山上药只需一份,谁采到,谁的债就免了。”
管家理所应当地摆了摆手,而后眼珠子一转对张峥露出笑容,低声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回去把你妹妹带下来,以后你也算我李家小姑爷了。”
“我会采到药的。”
张峥沉住气,没再说话,低头走进屋里。
屋中一张霉味扑鼻的木床,他靠了上去,一夜未眠,再走了这么远的山路,此刻他必须养足精神。
闭上眼,他终于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记响亮的耳光将他拍醒。
“喂,吃了就到门口***!”
几位李家家丁,其中一位略带嫌弃地朝张峥身上丢来两个馒头。
“啧,这家伙看着就十来岁吧,这小身板,上山我估摸着都不够大虫开胃的。”
“哈哈哈,那可就没辙咯,谁让他不懂事呢,我要是他,早把妹妹送过来享福了!”
“你也没有妹,要不将你后娘送来,上次见了,那是一个徐老半娘,风韵犹存,老爷也好这一口。”
几个家丁打着趣离去。
张峥没吭声,将两个冷馒头塞进口中,随即按住腰间的镰刀,快步向门口走去。
李宅门外早己聚起一群人,都是些面黄肌瘦的穷汉子,大多与他年岁相仿,还有几个是孤身老者,老来搏命。
他们神情凝重,低头不语,这趟路,是在命悬一线。
忽听门内传出一阵谄媚的笑声:“林大侠一出马,老夫怎能不设宴恭迎?”
“员外不必多礼,既领酬劳,自当尽力。”
另一道声音沉稳有力,中气十足。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宅大门走出两人。
一位是身高九尺、肩宽膀阔的猎人打扮中年壮汉,满面络腮胡,气势如山;一位则是顶着金丝绿宝石员外帽、肥头大耳、满脸横肉的胖老头,笑得五官都挤成一团,如同葫芦挂块画布。
李员外对壮汉满脸堆笑,一转头看向众人,脸色顿时拉了下来。
“都给我听着——从现在起,一切听林大侠吩咐,谁敢乱来,账一分都别想免!”
他不耐地对众人挥了挥手,说罢他又对林大侠作揖:“那林大侠,你们就出发吧?”
林大侠点点头,一挥手,头也不回向远方山道走去。
“还愣着干嘛?
快跟上!
想白吃白喝啊?
一群废物,想采药还债,还不机灵点!”
李员外在后怒喝。
众人一阵哗然,匆匆跟上。
人群最后,张峥回头望了眼那肥胖阴毒的李员外,脑海里闪过妹妹嫁入李家的场景,一股恶寒从脊背爬上来。
不行,绝不能让妹妹跟那头猪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