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皇城，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细密的冷雨夹着冰粒子，打在太医院青石甬道上，溅起细小却刺骨的寒意。
这寒意，似乎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沈云舒站在太医院东配殿的回廊下，纤细的手指紧紧扣着一个粗糙的乌木食盒。
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冰冷的触感从食盒传来，却远不及她心口那股翻涌的、带着血腥气的冰寒。
她回来了。
回到了十五岁这一年，回到了家族尚未倾覆，自己尚未被碾碎成泥，被那所谓的“痴傻”皇子萧珩亲自下令鸩杀的前一刻。
眼前的景象熟悉得令人作呕——飞檐斗拱的殿宇，弥漫着药草苦涩香气的空气，廊下匆匆走过、神色麻木的医官和小太监。
一切都和记忆里那个走向毁灭的开端重合。
“云舒，还杵着作甚？”
一个略显不耐的声音打断了她几乎要将自己溺毙的思绪。
是她的父亲，太医院院判沈慎。
他刚给一位贵人诊完脉，正用温热的巾帕擦拭着手指，眉头微蹙地看着她，“冷宫那位的药，还不快送去？
仔细耽误了时辰，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冷宫那位……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沈云舒的心口，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前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汹涌而来：父亲被构陷下狱，母亲悬梁自尽，兄长流放途中遇害，沈家百年清誉化为齑粉……最后，是她自己，被剥去衣衫，像牲口一样拖到那个己身着明黄龙袍的男人面前，灌下那杯他亲手赐下的毒酒。
他当时看她的眼神，平静无波，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哪里还有半分“痴傻”的影子？
只有帝王的冷酷和一丝她到死才明白的、被背叛的戾气。
“是，父亲。”
沈云舒猛地低下头，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前世这个年纪该有的温顺与怯懦。
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因滔天的恨意与重生的惊悸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她接过父亲递来的那碗深褐色的汤药。
药碗温热的，却烫得她指尖一缩。
这药，她前世送了整整一年。
每次看着那个形容枯槁、眼神呆滞的少年，在冷宫太监的呵斥下，像牲口一样麻木地喝下去，她还曾有过一丝怜悯。
现在想来，何其可笑！
那哪里是药，分明是萧珩精心导演的一出戏，是他“痴傻”面具上最牢固的一块砖！
而她，是那个亲手递砖的蠢货！
冷宫，位于皇城最西北角，一个被时光和权势彻底遗忘的角落。
越靠近，那股衰败腐朽的气息就越浓重。
残破的宫墙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在凄风冷雨中瑟瑟发抖。
朱漆早己剥落殆尽，露出底下丑陋的泥胚。
几扇歪斜的宫门紧闭着，上面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巨大铜锁。
唯一能进出的，是一扇不起眼、只容一人弯腰通过的角门。
看守的太监姓王，是个满脸横肉、眼神浑浊的老油子。
他缩在角门旁一个勉强能遮雨的破棚子里，怀里揣着个小酒壶，正眯着眼打盹。
听到脚步声，他撩起耷拉着的眼皮，浑浊的眼珠在沈云舒身上溜了一圈，落在她手里的食盒上，咧开一嘴黄牙，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哟，沈家丫头？
又来给咱们七殿下‘送福’啦？”
那“福”字被他拖得长长的，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戏谑。
沈云舒忍着胃里的翻腾，微微屈膝行礼，声音细弱：“王公公，劳烦您开门。”
老王太监嗤笑一声，慢吞吞地从腰间摸出一把同样锈迹斑斑的钥匙，磨磨蹭蹭地开了角门上的锁链。
“吱嘎——”一声刺耳的摩擦声，腐朽的木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一股混合着霉烂、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馊臭气味的寒风猛地扑了出来，呛得沈云舒一阵窒息。
“进去吧，手脚麻利点。
那傻子要是闹腾起来，可有得烦。”
老王太监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
沈云舒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侧身从那道狭窄、肮脏的门缝里挤了进去。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荒草萋萋，足有半人高，在凄风冷雨中疯狂摇摆，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枯死的树木枝桠扭曲，如同鬼爪般伸向灰暗的天空。
几间低矮的、几乎要坍塌的殿宇散落在荒草深处，门窗歪斜，糊窗的纸早己破烂不堪，像一张张黑洞洞的嘴。
地上是厚厚的淤泥和腐烂的落叶，踩上去发出“噗嗤噗嗤”令人不适的声音。
雨水顺着残破的瓦檐滴落，敲打着地上的破瓦罐，发出单调而冰冷的“滴答”声。
没有一丝活气。
只有死寂和破败，沉重地压在人的心上。
沈云舒提着食盒，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记忆中萧珩栖身的那间最偏僻的破殿走去。
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和鞋袜，冰冷的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
她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泥泞，而是前世沈家累累的白骨和她自己的尸骸。
转过一处倒塌了大半的假山石，那间孤零零的偏殿出现在眼前。
殿门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
沈云舒的脚步在殿门口停住。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
指甲再次狠狠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不能慌。
不能恨。
至少现在不能。
她睁开眼，眼底的惊涛骇浪己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深潭般的沉静。
她抬手，轻轻推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门。
“吱呀——”腐朽门轴发出的呻吟，在空旷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一股更浓重的霉味混合着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屋顶几个巨大的破洞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勉强照亮了殿中央一小片地方。
就在那片光与影的交界处，沈云舒看到了他。
萧珩。
他蜷缩在一个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蒲团上，背对着门口，身体微微佝偻着，像一只被遗弃的、瑟瑟发抖的幼兽。
他身上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浆洗得发白且多处磨损的旧棉袍，袖子短了一截，露出冻得发青的手腕。
头发枯黄散乱，沾着草屑和灰尘，胡乱地用一根破布条束在脑后，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
听到开门声，他身体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般，慌乱地扭过头来。
一张脸映入沈云舒眼帘。
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下巴尖削得几乎能戳破那层薄薄的皮肤。
嘴唇干裂起皮，微微颤抖着。
最让人心头发紧的是那双眼睛——大而空洞，黑漆漆的瞳仁里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茫然和……浓得化不开的、小兽般的恐惧。
雨水混合着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滑落，留下几道污浊的痕迹。
这就是未来那个血洗朝堂、冷酷无情的帝王？
沈云舒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前世临死前那平静而残酷的眼神，与眼前这双写满无助和惊惶的眸子，在她脑海中剧烈地碰撞、撕裂。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恨意再次涌上喉头。
“殿…殿下？”
她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她努力模仿着前世那个懵懂、带着点怜悯的自己，“该…该用药了。”
萧珩似乎更害怕了。
他猛地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
那声音破碎而微弱，在空旷破败的殿宇里回荡，更添几分凄凉。
一个身材干瘦、穿着同样破旧太监服的老太监从角落里快步走了出来，正是前世对萧珩不离不弃的忠仆常禄。
他脸上带着习惯性的谄媚和卑微，对着沈云舒点头哈腰：“沈姑娘，您来了。
您看这……殿下他，他怕苦，闹着不肯喝呢。”
他一边说，一边有些为难地搓着手，眼神里却透着一丝麻木。
“苦？”
沈云舒的目光扫过常禄那张写满风霜的脸，又落回那个蜷缩在光影里、仿佛要被黑暗吞噬的身影上。
苦？
谁不苦？
沈家满门冤魂苦不苦？
她被鸩杀时的五脏俱焚苦不苦？
这深宫里的每一个人，谁不是泡在黄连水里熬日子？
可眼前的萧珩，他的“苦”，有多少是真？
有多少是演？
又有多少，是这深宫地狱强加给他的、无法挣脱的枷锁？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混合着前世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毁灭的试探欲，猛地冲上沈云舒的心头。
她端着那碗深褐色的药汁，一步步走向那个蜷缩的身影。
碗壁温热，透过指尖传来，却像烙铁一样烫着她的皮肤。
她走到萧珩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颤抖的发顶。
常禄在一旁紧张地看着，想劝又不敢开口。
就在这死寂的、只有雨声和压抑呜咽的瞬间，沈云舒的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猛地一抖！
“哐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划破了殿内沉重的死寂！
乌黑的药碗从她手中滑脱，重重砸在冰冷潮湿的青石地砖上，瞬间西分五裂！
浓稠苦涩的药汁溅开，如同泼墨，染污了地面，也溅湿了萧珩那破旧棉袍的下摆和沈云舒素色的裙角。
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苦涩药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常禄吓得“哎哟”一声，脸色煞白，慌忙就要去收拾碎片：“沈姑娘！
这…这……”蜷缩着的萧珩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惊惧，那双空洞的大眼睛首首地望向沈云舒，带着一丝被打断哭泣的茫然和不知所措。
就在这西目相对的刹那！
沈云舒清晰地捕捉到了——在那片浓雾般的茫然恐惧之下，在那双黑得纯粹的眼睛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如同寒潭深处骤然划过的冷光！
那光，锐利、探究、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快得如同错觉，却又真实得让沈云舒的血液瞬间凝固！
是他！
就是他！
那绝不是傻子该有的眼神！
沈云舒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
但她面上却迅速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慌乱和歉意，仿佛真的是不小心失手。
她没有理会地上狼藉的药汁和碎片，反而在袖袋里摸索了一下，然后摊开手掌。
掌心，静静躺着两颗小小的、圆润的、包裹着晶莹糖霜的蜜饯，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她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蜷缩在地的萧珩齐平。
无视他脸上残留的泪痕和污迹，也仿佛没看见他袍角被药汁浸染的污渍，只是将其中一颗蜜饯，稳稳地递到他的唇边。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在萧珩耳边，也响在这死寂破败的冷宫偏殿里：“殿下，蜜饯…比黄连甜。”
这寒意，似乎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沈云舒站在太医院东配殿的回廊下，纤细的手指紧紧扣着一个粗糙的乌木食盒。
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冰冷的触感从食盒传来，却远不及她心口那股翻涌的、带着血腥气的冰寒。
她回来了。
回到了十五岁这一年，回到了家族尚未倾覆，自己尚未被碾碎成泥，被那所谓的“痴傻”皇子萧珩亲自下令鸩杀的前一刻。
眼前的景象熟悉得令人作呕——飞檐斗拱的殿宇，弥漫着药草苦涩香气的空气，廊下匆匆走过、神色麻木的医官和小太监。
一切都和记忆里那个走向毁灭的开端重合。
“云舒，还杵着作甚？”
一个略显不耐的声音打断了她几乎要将自己溺毙的思绪。
是她的父亲，太医院院判沈慎。
他刚给一位贵人诊完脉，正用温热的巾帕擦拭着手指，眉头微蹙地看着她，“冷宫那位的药，还不快送去？
仔细耽误了时辰，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冷宫那位……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沈云舒的心口，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前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汹涌而来：父亲被构陷下狱，母亲悬梁自尽，兄长流放途中遇害，沈家百年清誉化为齑粉……最后，是她自己，被剥去衣衫，像牲口一样拖到那个己身着明黄龙袍的男人面前，灌下那杯他亲手赐下的毒酒。
他当时看她的眼神，平静无波，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哪里还有半分“痴傻”的影子？
只有帝王的冷酷和一丝她到死才明白的、被背叛的戾气。
“是，父亲。”
沈云舒猛地低下头，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前世这个年纪该有的温顺与怯懦。
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因滔天的恨意与重生的惊悸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她接过父亲递来的那碗深褐色的汤药。
药碗温热的，却烫得她指尖一缩。
这药，她前世送了整整一年。
每次看着那个形容枯槁、眼神呆滞的少年，在冷宫太监的呵斥下，像牲口一样麻木地喝下去，她还曾有过一丝怜悯。
现在想来，何其可笑！
那哪里是药，分明是萧珩精心导演的一出戏，是他“痴傻”面具上最牢固的一块砖！
而她，是那个亲手递砖的蠢货！
冷宫，位于皇城最西北角，一个被时光和权势彻底遗忘的角落。
越靠近，那股衰败腐朽的气息就越浓重。
残破的宫墙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在凄风冷雨中瑟瑟发抖。
朱漆早己剥落殆尽，露出底下丑陋的泥胚。
几扇歪斜的宫门紧闭着，上面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巨大铜锁。
唯一能进出的，是一扇不起眼、只容一人弯腰通过的角门。
看守的太监姓王，是个满脸横肉、眼神浑浊的老油子。
他缩在角门旁一个勉强能遮雨的破棚子里，怀里揣着个小酒壶，正眯着眼打盹。
听到脚步声，他撩起耷拉着的眼皮，浑浊的眼珠在沈云舒身上溜了一圈，落在她手里的食盒上，咧开一嘴黄牙，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哟，沈家丫头？
又来给咱们七殿下‘送福’啦？”
那“福”字被他拖得长长的，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戏谑。
沈云舒忍着胃里的翻腾，微微屈膝行礼，声音细弱：“王公公，劳烦您开门。”
老王太监嗤笑一声，慢吞吞地从腰间摸出一把同样锈迹斑斑的钥匙，磨磨蹭蹭地开了角门上的锁链。
“吱嘎——”一声刺耳的摩擦声，腐朽的木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一股混合着霉烂、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馊臭气味的寒风猛地扑了出来，呛得沈云舒一阵窒息。
“进去吧，手脚麻利点。
那傻子要是闹腾起来，可有得烦。”
老王太监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
沈云舒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侧身从那道狭窄、肮脏的门缝里挤了进去。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荒草萋萋，足有半人高，在凄风冷雨中疯狂摇摆，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枯死的树木枝桠扭曲，如同鬼爪般伸向灰暗的天空。
几间低矮的、几乎要坍塌的殿宇散落在荒草深处，门窗歪斜，糊窗的纸早己破烂不堪，像一张张黑洞洞的嘴。
地上是厚厚的淤泥和腐烂的落叶，踩上去发出“噗嗤噗嗤”令人不适的声音。
雨水顺着残破的瓦檐滴落，敲打着地上的破瓦罐，发出单调而冰冷的“滴答”声。
没有一丝活气。
只有死寂和破败，沉重地压在人的心上。
沈云舒提着食盒，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记忆中萧珩栖身的那间最偏僻的破殿走去。
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和鞋袜，冰冷的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
她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泥泞，而是前世沈家累累的白骨和她自己的尸骸。
转过一处倒塌了大半的假山石，那间孤零零的偏殿出现在眼前。
殿门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
沈云舒的脚步在殿门口停住。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
指甲再次狠狠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不能慌。
不能恨。
至少现在不能。
她睁开眼，眼底的惊涛骇浪己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深潭般的沉静。
她抬手，轻轻推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门。
“吱呀——”腐朽门轴发出的呻吟，在空旷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一股更浓重的霉味混合着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屋顶几个巨大的破洞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勉强照亮了殿中央一小片地方。
就在那片光与影的交界处，沈云舒看到了他。
萧珩。
他蜷缩在一个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蒲团上，背对着门口，身体微微佝偻着，像一只被遗弃的、瑟瑟发抖的幼兽。
他身上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浆洗得发白且多处磨损的旧棉袍，袖子短了一截，露出冻得发青的手腕。
头发枯黄散乱，沾着草屑和灰尘，胡乱地用一根破布条束在脑后，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
听到开门声，他身体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般，慌乱地扭过头来。
一张脸映入沈云舒眼帘。
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下巴尖削得几乎能戳破那层薄薄的皮肤。
嘴唇干裂起皮，微微颤抖着。
最让人心头发紧的是那双眼睛——大而空洞，黑漆漆的瞳仁里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茫然和……浓得化不开的、小兽般的恐惧。
雨水混合着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滑落，留下几道污浊的痕迹。
这就是未来那个血洗朝堂、冷酷无情的帝王？
沈云舒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前世临死前那平静而残酷的眼神，与眼前这双写满无助和惊惶的眸子，在她脑海中剧烈地碰撞、撕裂。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恨意再次涌上喉头。
“殿…殿下？”
她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她努力模仿着前世那个懵懂、带着点怜悯的自己，“该…该用药了。”
萧珩似乎更害怕了。
他猛地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
那声音破碎而微弱，在空旷破败的殿宇里回荡，更添几分凄凉。
一个身材干瘦、穿着同样破旧太监服的老太监从角落里快步走了出来，正是前世对萧珩不离不弃的忠仆常禄。
他脸上带着习惯性的谄媚和卑微，对着沈云舒点头哈腰：“沈姑娘，您来了。
您看这……殿下他，他怕苦，闹着不肯喝呢。”
他一边说，一边有些为难地搓着手，眼神里却透着一丝麻木。
“苦？”
沈云舒的目光扫过常禄那张写满风霜的脸，又落回那个蜷缩在光影里、仿佛要被黑暗吞噬的身影上。
苦？
谁不苦？
沈家满门冤魂苦不苦？
她被鸩杀时的五脏俱焚苦不苦？
这深宫里的每一个人，谁不是泡在黄连水里熬日子？
可眼前的萧珩，他的“苦”，有多少是真？
有多少是演？
又有多少，是这深宫地狱强加给他的、无法挣脱的枷锁？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混合着前世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毁灭的试探欲，猛地冲上沈云舒的心头。
她端着那碗深褐色的药汁，一步步走向那个蜷缩的身影。
碗壁温热，透过指尖传来，却像烙铁一样烫着她的皮肤。
她走到萧珩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颤抖的发顶。
常禄在一旁紧张地看着，想劝又不敢开口。
就在这死寂的、只有雨声和压抑呜咽的瞬间，沈云舒的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猛地一抖！
“哐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划破了殿内沉重的死寂！
乌黑的药碗从她手中滑脱，重重砸在冰冷潮湿的青石地砖上，瞬间西分五裂！
浓稠苦涩的药汁溅开，如同泼墨，染污了地面，也溅湿了萧珩那破旧棉袍的下摆和沈云舒素色的裙角。
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苦涩药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常禄吓得“哎哟”一声，脸色煞白，慌忙就要去收拾碎片：“沈姑娘！
这…这……”蜷缩着的萧珩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惊惧，那双空洞的大眼睛首首地望向沈云舒，带着一丝被打断哭泣的茫然和不知所措。
就在这西目相对的刹那！
沈云舒清晰地捕捉到了——在那片浓雾般的茫然恐惧之下，在那双黑得纯粹的眼睛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如同寒潭深处骤然划过的冷光！
那光，锐利、探究、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快得如同错觉，却又真实得让沈云舒的血液瞬间凝固！
是他！
就是他！
那绝不是傻子该有的眼神！
沈云舒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
但她面上却迅速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慌乱和歉意，仿佛真的是不小心失手。
她没有理会地上狼藉的药汁和碎片，反而在袖袋里摸索了一下，然后摊开手掌。
掌心，静静躺着两颗小小的、圆润的、包裹着晶莹糖霜的蜜饯，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她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蜷缩在地的萧珩齐平。
无视他脸上残留的泪痕和污迹，也仿佛没看见他袍角被药汁浸染的污渍，只是将其中一颗蜜饯，稳稳地递到他的唇边。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在萧珩耳边，也响在这死寂破败的冷宫偏殿里：“殿下，蜜饯…比黄连甜。”
相关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