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朝夕

棹影桥痕 拾佰仟 2025-06-03 17:2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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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低矮的土墙上不安地晃动,像一只被无形丝线吊着的、濒死的蛾子。

每一次晃动,都牵动着屋里紧绷的弦。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汗味、血腥味,还有稻草被碾碎后散发的、干燥又微带尘土的气息。

秀芬躺在土炕上,身下厚厚的稻草窸窣作响,每一次猛烈的宫缩袭来,她都像被无形的巨浪抛上浪尖,又狠狠砸落深渊。

她嘴里死死咬着一块灰扑扑的旧布巾,牙齿深陷进布里,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小溪般淌过她苍白扭曲的脸颊,浸透了鬓角散乱的发丝,黏在颧骨上。

喉咙里迸出的不再是压抑的闷哼,而是破碎的、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的嘶哑呜咽,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草席,留下几道湿漉漉的暗痕。

“秀芬!

秀芬!

使长劲!

看见娃儿的黑头发了!

再使一把力,就这一把!”

王婆半跪在炕沿,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花白的鬓角也被汗水濡湿了,紧紧贴在布满皱纹的太阳穴上。

那双粗糙、骨节粗大的手却异常沉稳,浸在盛满热水的旧铜盆里,指缝间的水珠滴答落下,映着跳跃的灯影,在盆底漾开一圈圈模糊的光晕。

她熟练地引导着,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那新生命艰难降临的狭窄通道。

赵有田,这个沉默得像块河滩上青石的男人,此刻像被钉死在门框的阴影里。

他粗糙的大手死死攥着朽木门框,用力之大,指关节泛出青白,仿佛要把那木头生生捏碎。

他背对着炕上的一切,不敢回头,不敢看妻子那痛苦挣扎的模样,更不敢看那未知的血腥。

他布满风霜刻痕的脸僵硬地仰着,视线死死钉在油灯那豆大的、飘摇不定的火苗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不会沉没的浮木。

每一次妻子的痛呼传来,他宽阔的脊背便是一阵难以抑制的轻颤,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脚下的泥地,被他反复碾磨,留下两个浅浅的、湿漉漉的脚印坑。

突然,一声极其嘹亮、带着初生牛犊般蛮横力量的啼哭,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土屋里沉滞、粘稠的空气!

这声音如此尖锐、如此鲜活,像一把刚刚淬炼出炉的利刃,猝然劈开了天鹅村浓稠如墨的深夜寂静。

哭声穿透了低矮的窗户,撞在冰冷的窗棂上,又沿着黝黑、空无一人的村道翻滚出去,连桥下那永不止息的潺潺流水声,似乎也被这新生的宣告所慑,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凝滞、减弱了。

“好小子!

带把儿的!

听这声儿,结实着哩!”

王婆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和发自心底的欢喜,她将那团裹在洗得发白、打着细密补丁的旧棉布片里的小生命高高托起。

婴儿浑身湿漉漉的,皮肤泛着新鲜的红皱,像刚从水里捞出的果实。

他兀自闭着眼睛,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举在耳边,用尽全身力气向着这个他刚刚抵达的陌生世界哭喊着,宣告着——我,来了!

赵有田像被这哭声猛地抽了一鞭子,浑身一激灵,僵硬地转过身。

他从王婆手里接过那团温热、蠕动的襁褓,动作笨拙得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又沉甸甸得像是托住了整个天地。

他小心翼翼地低下头,想看清儿子的模样。

昏暗的灯光下,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并不算好看,但那生命的温热透过薄薄的襁褓传递到他粗砺的手掌上。

说来也怪,当赵有田带着厚茧、微微颤抖的指尖,极轻、极轻地触碰到婴儿温热娇嫩的脸颊时,那震耳欲聋的啼哭声竟奇迹般地低缓下来,变成了几声带着委屈水汽的、小猫似的呜咽。

赵有田紧绷得如同石雕的脸上,那些被岁月和风霜刻下的深深刻痕,一点点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的暖意融化、撑开,最终汇成一个近乎虔诚的、带着巨大满足感的笑容,那笑容甚至让他眼角有些湿润。

“熙儿……”秀芬的声音微弱得像游丝,带着耗尽所有力气的沙哑,但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被泪水洗过的黑曜石,牢牢锁在丈夫怀里的那一团小小的温热上,贪婪地凝视着,仿佛要将那眉眼刻进骨子里。

“哎!

就叫熙儿!

赵熙!

朝夕!”

赵有田重重地点头,声音洪亮得像是怕谁听不见。

他把襁褓极其小心地递到妻子枕畔。

秀芬艰难地侧过脸,嘴唇干裂苍白,带着血丝,此刻却无比轻柔地印在婴儿光洁饱满的额头上。

那皮肤温热、柔软,带着新生命特有的、洁净的乳香和一丝淡淡的血腥气,这气息瞬间驱散了她身体里残留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她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难以言喻的满足和安宁,仿佛一生的重量都沉沉地、妥帖地落在了实处,身体也随之松弛下来,陷入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

赵有田仔细地为妻子掖好被角,又笨拙地用粗糙的手指替她拂开黏在额上的湿发,这才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屋门。

门外,初秋的夜风带着河水特有的、湿润微凉的腥气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屋内浑浊的气息,也让他滚烫的头脑为之一清。

他习惯性地摸向腰间别着的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烟杆,指尖触到冰凉的烟锅,动作却顿住了。

他最终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那空气里混合着泥土、露水和远处河水的味道。

他走下门前两级被磨得光滑溜圆的青石台阶,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村口。

夜色如墨,但棹影桥那敦实厚重的轮廓在微弱的星光下隐约可见。

桥下,河水在黑暗中不知疲倦地奔流,发出永恒不变的、汩汩的絮语,那声音在此时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大地的脉搏在沉稳地跳动。

他凝神听着,那水流声仿佛不再是单纯的背景音。

它似乎带着沉甸甸的、鲜活的生命力,从桥下奔涌而出,漫过河岸,无声地浸润了他脚下站立的土地,又悄然汇入了身后那间亮着豆大灯光的土屋,缠绕上了土炕上那个崭新的、微小的生命——他的儿子赵熙。

这念头让他心头一热,一种奇异的归属感油然而生。

夜色在婴儿偶尔几声细弱的哼唧和母亲轻柔、断续的拍抚声中,无声地流淌。

当东边天际艰难地撕开一道灰白的缝隙,像鱼肚翻白,将沉沉的黑暗驱散些许时,王婆早己收拾好她的铜剪刀、布带子和装着草木灰的小布袋。

赵有田将几个还带着母鸡体温的温热鸡蛋塞进她的小布兜,送她出了院门。

王婆踏着沾满露水的草径,身影很快消失在微明的晨光里。

赵有田没有立刻回屋。

他走到院角,打开那个用竹篾编成的鸡笼门,抓了一把秕谷撒在地上。

几只芦花鸡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咕咕叫着,欢快地啄食着地上的谷粒,细碎的啄击声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他走回屋门,没有进去,只是倚靠着冰冷的土坯门框站着。

屋里传来秀芬极其低微、带着浓浓倦意的哼唱,不成调,断断续续,却浸满了沉静的甜意,像温热的蜜糖缓缓流淌。

还有婴儿细小的、满足的吧嗒嘴声。

赵有田的目光越过自家低矮的、爬着几条枯藤的土坯院墙。

天光渐明,灰白的天幕下,村庄的轮廓一点点从混沌中清晰起来——那是几排错落低伏的土坯房顶,茅草或灰瓦覆盖其上,升起几缕极淡的炊烟;村口那棵不知年岁的老槐树,虬曲的枝干伸展着,像一张巨大的、凝固的网;最清晰的,还是远处河面上那座沉默的石板桥——棹影桥。

此刻,桥下流水的声响在万籁俱寂的清晨里被放大了许多,哗哗啦啦,带着一种悠远而沉静的韵律,仿佛亘古以来便是如此,也将永远如此。

他长久地望着,望着那桥墩在水面投下的深沉倒影,望着那桥下看不见却日夜奔流不息的水。

这村子,这脚下的土地,这耳边的水声,都和他怀中那个刚刚降生的儿子一样,仿佛被这新生的晨光彻底地、温柔地清洗过一遍,显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轮廓和沉静内敛的生命气息。

就在这万籁初醒的寂静时刻,一声清越嘹亮的鸟鸣骤然划破空气!

一只栖息在桥墩下芦苇丛中的白鹭被什么惊动了,它修长的脖颈优雅地昂起,宽大的翅膀猛地展开,洁白的羽翼在初开的熹微晨光中闪烁着柔和的光晕。

它细长的腿在光滑的青石上轻轻一蹬,身体便轻盈地滑翔而起,贴着那片被晨光染上淡淡青灰色的水面低飞。

翅尖几乎要掠起水花,姿态舒展而从容。

它飞过之处,只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洁白掠影,像一道无声的祝福,掠过桥下奔流不息的水声,掠过赵有田凝望的视线,向着村后那片薄雾弥漫、尚未完全苏醒的广阔田野飞去。

棹影桥沉默依旧,桥墩上的苔痕在晨光中显出湿润的深绿。

桥下的流水,哗哗啦啦,永不停歇,将那只白鹭起飞时在浅滩留下的几道细微爪痕,无声地、轻柔地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