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徒劳地想握紧手指,想抬起头,想从这具背叛意志的躯壳里榨取一丝力量去回应、去求证,回应那关于挚友的只言片语,求证这荒诞的五年是否真实。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更深沉的无力感。
那只右手,仅仅是抽搐了一下,便彻底沉寂下去,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沉重地压在被单上。
喉咙里卡着的那根冰冷异物,无情地扼杀了任何发出声音的可能。
他想呐喊,想嘶吼,想质问这该死的命运,最终却只化作一阵更加剧烈的、撕扯着内脏的干呕痉挛,身体在病床上痛苦地弓起,又被那只看不见的、来自医护人员的手用力按了回去。
“镇静剂!
静脉推注!”
那个年长些的、强作镇定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一股冰冷的液体顺着手臂的血管迅速蔓延开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重的力量,如同潮水般开始淹没他混乱沸腾的思绪。
那尖锐刺耳的仪器声、门外残留的关于叶修和嘉世的议论碎片、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恐慌和无力感,都像是被投入了粘稠的糖浆,开始变得缓慢、模糊、遥远……意识,再次向着无边的黑暗沉沦。
但这一次,沉沦并不彻底。
一种新的、更加难以忍受的***,在黑暗中悄然滋生,并迅速变得无法忽视。
是光。
眼皮之外,不再是纯粹的黑暗。
那惨白的、如同手术刀般锋利的顶灯灯光,即使隔着薄薄的眼皮,也依旧顽固地渗透进来,化作一片灼热、刺目的猩红。
这红光不再是之前那种纯粹的视觉信号,它带着一种令人焦躁的、物理性的热度,仿佛无数根烧红的细针,持续不断地刺扎着他紧闭的眼球。
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似乎带动着眼球在酸涩的眼眶里胀痛一下,加剧着那针扎般的灼痛感。
他本能地想要躲避这无处不在的光之酷刑。
他试图转动沉重的头颅,将脸埋进枕头或阴影里。
然而,脖颈的肌肉如同锈死的齿轮,纹丝不动。
他甚至无法完成一个最微小的偏头动作。
那灼热猩红的光,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探照灯,牢牢锁定了他,将他钉在这片感官的刑场上。
痛苦开始叠加。
喉咙的异物感和窒息感并未因镇静剂而消失,仪器的尖叫和强制呼吸的嘶吼在模糊的背景中持续,再加上这灼烧眼球的红光……所有感官的警报都在他残存的意识里凄厉地嘶鸣。
逃!
必须逃开这光!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求生本能,压倒了镇静剂带来的沉重,在他意识深处疯狂地呐喊。
眼皮!
掀开它们!
或许就能摆脱这灼烧的红光!
他用尽所有残存的、未被药物彻底***意志力,向那两片沉重如铅闸的眼皮发起了冲锋。
那感觉,仿佛不是在掀开自己的眼皮,而是在用精神的力量,试图撬动一座巍峨的山峦!
眼皮下的眼球因为用力而剧烈地转动、酸胀、刺痛。
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眼皮下肌肉纤维在徒劳地收缩、颤抖,却无法产生一丝一毫的位移。
那两片沉重的闸门,纹丝不动。
不!
给我开!
他在心底无声地咆哮,将所有的痛苦、愤怒、迷茫和对那束光的恐惧,都化作了最后一股蛮力,狠狠地“撞”向那紧闭的闸门!
“呃——!”
一声沙哑得如同砂轮摩擦的***,伴随着身体又一次无意识的剧烈抽搐,从喉咙深处挤出。
就在这声***发出的瞬间,仿佛某种无形的枷锁被这决死般的意志挣断了一丝缝隙——右眼的上眼皮,极其极其艰难地,向上……掀开了一条细微到几乎不可察的缝隙!
瞬间!
不是解脱,而是更猛烈的酷刑!
一道如同实质的、纯白炽烈的光之利刃,精准无比地顺着那条细微的缝隙,狠狠劈进了他毫无防备的瞳孔!
“啊——!”
这一次的惨叫,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凄厉、绝望,充满了纯粹的生理痛苦。
那感觉,就像有人将烧熔的铅水首接灌入了他的眼球!
视野里瞬间被一片炫目的、爆炸般的白光彻底吞噬!
没有形状,没有轮廓,只有纯粹的、灼烧视网膜的强光!
白光中混杂着无数疯狂跳跃、旋转的彩色光斑和黑点,像失控的万花筒,又像宇宙大爆炸的瞬间。
剧烈的刺痛感从眼球首刺大脑深处,让他整个头颅都像是要炸裂开来!
他本能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重新闭上那条缝隙,隔绝这恐怖的光源。
然而,那沉重的眼皮此刻却像失去了所有控制,固执地维持着那条带来无尽痛苦的缝隙!
视野在强光的灼烧下剧烈地扭曲、晃动。
在这片疯狂旋转的、曝光过度的炫光地狱中,一些模糊的、剧烈晃动的轮廓开始隐约浮现。
它们没有清晰的边界,像是浸泡在强酸里的底片,边缘融化、变形,剧烈地上下左右摇晃着,拖曳着长长的、令人眩晕的残影。
是那些白色的人影!
他们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凄厉的惨叫惊动了,动作变得更加慌乱和急促。
其中一个扭曲晃动的白色轮廓猛地凑近,几乎填满了他那被强光灼烧得痛苦不堪的右眼视野。
那张脸依旧模糊不清,五官像是融化后又随意拼凑在一起的蜡像,只有一双因为极度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而睁得滚圆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在这片扭曲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骇人。
那张嘴在无声地、快速地开合着,似乎在喊叫什么,但苏沐秋的听觉仿佛也被这强光剥夺了,只能听到一片嗡嗡的、遥远的杂音,如同隔着厚重的海水。
他只能看到那双惊恐放大的眼睛,死死地“钉”在自己脸上。
视线无法聚焦,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旋转、倾斜。
强烈的恶心感如同海啸般涌上喉咙,又被那根冰冷的异物死死堵住,只能在胸腔里翻江倒海。
眩晕感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拉扯着他残存的意识,要将他再次拖入无边的黑暗。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这眩光和眩晕彻底撕碎的时候,视线在无意识的晃动中,似乎捕捉到了病房墙壁上的某一点。
那是一片相对不那么刺眼的区域。
他的视线,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本能地、极其艰难地试图“钉”在那一点上。
那是一个挂在墙上的、方方正正的物体。
在疯狂晃动的、曝光过度的视野里,它像一块漂浮在强光海洋中的、相对稳定的暗色礁石。
上面……似乎有数字?
红色的……数字?
他拼命地集中着被强光和眩晕搅得稀烂的注意力,眼球因为用力而再次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视野边缘疯狂跳跃的光斑和黑点干扰着视线,但他不管不顾,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
终于,在剧烈的眩晕和光污染中,几个模糊的、扭曲的、但勉强可以辨认的红色数字,如同穿越了重重迷雾,艰难地投射在他残存的视觉神经上:2025年份!
紧接着,在那串年份数字下方,一行稍小的、同样扭曲模糊的数字也渐渐清晰:312日期!
2025年3月12日!
这个之前被医生清晰念出、却如同重锤将他砸懵的时间点,此刻以一种更加首观、更加无可辩驳的视觉方式,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印在了他被强光灼伤的眼球上!
五年!
不是噩梦!
是冰冷坚硬的现实!
就在这巨大的时间冲击带来的短暂空白中,一个稍微清晰些的、带着浓厚地方口音的、属于中年女性的声音,如同背景音般,飘进了他嗡嗡作响的耳朵里。
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市井的熟稔和闲聊的轻松,与病房里的紧张氛围格格不入:“……哎呀,张姐,你说今年嘉世是不是又要拿冠军啦?
第五赛季这都打到一半了,我看斗神叶秋那势头,啧啧,挡不住啊……”嘉世!
第五赛季!
斗神叶秋!
这些词语,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他刚刚被“2025”冻结的意识!
视觉的酷刑还在继续,强光灼烧着眼球,视野扭曲晃动,眩晕和恶心疯狂撕扯着神经。
听觉也依旧被仪器的轰鸣和模糊的人声充斥。
然而,就在这片混乱破碎的感官风暴中心,苏沐秋的意识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五年。
叶修,成了斗神。
沐橙……她会在哪里?
嘉世?
她还好吗?
我……“死”了五年。
他们……知道吗?
或者……他们……还记得吗?
巨大的荒谬感、迟来的思念、深不见底的愧疚,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世界遗忘的恐惧,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右眼那条带来无尽痛苦的缝隙,依旧固执地敞开着,任由强光肆虐。
视野中,那片写着“2025年3月12日”的日历,在扭曲的光影里,如同一个狞笑的、来自深渊的倒计时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