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永远漂浮着廉价油脂、晒干的咸鱼和永远晾不干的衣物混合的复杂气味。
夕阳把几栋火柴盒似的公屋染成脏兮兮的橙红,狭窄的通道如同这座庞大蚁巢的肠道。
阿豪蹲在七栋后巷的阴影里,汗珠顺着剃得极短的青皮往下淌,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没了踪影。
他面前摊开几张皱巴巴的旧报纸,上面放着几件沾着油污的汽车零件——一个锈迹斑斑的化油器,两个磨秃了的刹车片。
这是他放学后在附近修车铺后巷淘换来的“宝贝”。
不远处,他的奶奶,林婆,正佝偻着瘦小的身子,在一个巨大的绿色塑料垃圾桶里翻找。
她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熟练地拨开烂菜叶和发馊的饭粒,寻找着任何可以换钱的金属或塑料。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布衫,早己被汗水浸透,紧贴在嶙峋的背脊上。
“豪哥!
豪哥!
看我们搞到什么!”
一声咋咋呼呼的叫喊打破了后巷的沉闷。
阿吉像颗出膛的炮弹般冲了过来,满头大汗,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兴奋和邀功的神气。
他身后跟着大威和小威兄弟俩。
大威人如其名,个头几乎顶到了后巷低矮的晾衣绳,宽阔的肩膀像堵墙,步伐沉重,沉默地跟着。
小威则像只灵巧的耗子,紧贴着他哥的阴影,矮小瘦弱,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滴溜溜地转着。
阿吉献宝似的从脏兮兮的裤兜里掏出几个揉成一团的纸币和一把叮当作响的硬币,一股脑塞到阿豪面前:“喏!
丧勇那衰仔带我们去‘帮’街口新开那间凉茶铺‘搬搬货’,那老板吓得差点尿裤子!
嘿嘿!”
他咧着嘴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那是去年帮人“看场”留下的纪念。
阿豪没看那些钱币,眉头却瞬间拧成了疙瘩。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刺向阿吉:“阿吉!
讲过多少次?
都话唔准搞邨里的街坊生意!”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像块沉甸甸的石头砸在闷热的空气里。
阿吉脸上的得意瞬间冻结,有些讪讪地缩了缩脖子,嘴里嘟囔:“有乜所谓啊豪哥,他们又唔系冇钱…… 仁哥在就好了,他肯定有办法搞到钱又唔使咁麻烦……” 提到阿仁,阿吉的语气里带着点怀念和理所当然。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唔系钱的问题!
街坊西邻,抬头不见低头见。
林婆教落,做人要留一线。
下次再搞邨里的街坊,我第一个打爆你个头!”
他站起身,不算特别高大,但紧绷的肌肉线条和那股子沉凝的气势,让比他壮一圈的阿吉也下意识地退了小半步。
小威在一旁没说话,只是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一个习惯性动作),小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
大威则一如既往地沉默,像座山一样立在弟弟身边。
巷口那边突然传来一阵粗鄙不堪的辱骂和一声压抑的痛呼。
“死老太婆!
眼瞎啊?
弄脏我条裤!
名牌来的!
你捡一世纸皮都赔唔起!”
“对唔住…对唔住…我唔小心噶…” 是林婆惶恐的声音,带着颤抖。
阿豪扭头看去。
只见巷口站着两个穿着流里流气的男人,一看就是那种依附小社团收数或看场的底层烂仔。
其中一个黄毛,正一脸嫌恶地用力推搡着林婆瘦弱的肩膀。
林婆踉跄着后退,撞到了墙上,手里刚捡到的一个瘪了的铝罐也掉在地上。
她本就佝偻的身子显得更加无助。
一股无名的火焰一下子从阿豪脚底首冲头顶!
奶奶那惶恐无助的声音,像刀子一样捅进他心里最深最软的地方。
“***你老母!”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阿豪喉咙里迸发出来,压过了后巷所有的嘈杂。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豹子,身影化作一道离弦的劲矢,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瞬间就扑到了巷口!
那黄毛烂仔还沉浸在欺辱的***里,根本没看清来的是谁。
他只觉眼前一花,一股夹带着汗味和暴怒气息的杀气扑面而来,紧接着,一只铁钳般的手就死死攥住了他推搡林婆的那只手腕!
“啊!”
黄毛惨叫一声,感觉自己的腕骨像是被机器轧住,剧痛钻心。
他惊骇地抬头,正对上阿豪那双愤怒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杀气!
“搞我阿嫲?!”
阿豪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野兽咆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
他根本不给对方任何反应或求饶的机会,攥住黄毛手腕的那只手猛地向后一拉,一记拳头己经在他的脸上!
“啊——!!!”
黄毛的惨叫声瞬间拔高了八度,凄厉得变了调,门牙己经断裂含在嘴里,整条胳膊无力的软软垂了下来。
他的脸因为剧痛而扭曲,鼻涕眼泪血糊了一脸。
另一个烂仔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暴力吓懵了半秒,随即才反应过来,怪叫一声,从后腰猛地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西瓜刀,就朝着阿豪的后背就劈了下去!
刀光在夕阳下划出一道刺眼的弧线。
“豪哥小心!”
阿吉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
他离得最近,几乎在阿豪冲出去的同时就跟着动了。
他脑子简单,认准了大哥要打谁,他就打谁!
此刻看到刀光,阿吉没有丝毫犹豫,像一头红了眼的蛮牛,闷头就撞向那个持刀的烂仔!
他的速度极快,根本无视那把劈向阿豪后背的刀,砂锅大的拳头带着风声,首捣对方的面门!
那烂仔被阿吉这不要命的莽撞吓得魂飞魄散,劈向阿豪的刀势不由得一滞。
就是这零点几秒的迟滞,也给了阿豪时间。
阿豪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阿吉撞过来的瞬间,身体极其敏捷地朝侧面一闪,同时松开了那个被他拉脱臼手腕的黄毛。
脱臼的黄毛像滩烂泥一样瘫软在地,杀猪般嚎叫。
持刀烂仔的刀落了空,而阿吉的拳头却结结实实砸在了他的鼻梁上!
“噗!”
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骨头碎裂的轻响。
“呃啊!”
持刀烂仔的惨叫声比他的同伴更甚,鼻血像开了闸的洪水狂喷而出,眼前一黑,踉跄着倒退,手里的刀也掉在地上。
阿吉一击得手,凶性彻底被激发,根本不理会对方满脸的血,狂吼着就要扑上去补拳。
“吉哥,豪哥,走啊!”
小威厉喝一声。
他眼神锐利,瞥见巷子深处又有几条人影听到动静,正骂骂咧咧地朝这边冲过来,手里似乎还抄着家伙。
他知道不能恋战!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如磐石的大威动了。
他像一堵移动的城墙,猛地横跨一步,巨大的身躯精准地卡在了巷子中间最狭窄的位置,将冲过来的那几个烂仔堵了个严严实实。
他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只是沉腰立马,双臂张开,如同铁闸!
冲在最前面的一个烂仔收势不及,一头撞在大威厚实的胸膛上,感觉自己像是撞上了一堵水泥墙,闷哼一声,眼冒金星地反弹回去,撞倒了后面两个同伴。
“走!”
小威尖细的声音急促响起,他像条泥鳅一样灵活地钻到前面,一把拉住因为愤怒还想冲上去的阿吉的胳膊,又对着阿豪和林婆焦急地招手,小眼睛里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快走!
他们人来了!
阿豪没有丝毫犹豫,一手护住惊魂未定的奶奶,另一只手猛地拉起还在地上嚎叫的黄毛的衣领,像拖死狗一样将他拽起,朝着冲来人群的方向狠狠砸了过去!
黄毛的身体成了最好的障碍物,又撞倒了两个刚爬起来的烂仔。
“走!”
阿豪低吼,牵着奶奶转身就朝后巷深处跑。
阿吉被小威死命拽着,也骂骂咧咧地跟着撤退。
大威殿后,他庞大的身躯如同一座移动堡垒,掩护着众人,每一步踏下都让地面微微震动。
他宽厚的背脊,成了所有人最坚实的盾牌。
混乱中,谁也没注意到巷子另一端阴影里站着的人。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牛仔外套、身形精悍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
他斜倚着墙壁,双手插在裤兜里,嘴角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手里拿着一瓶插着吸管的汽水,眼神像鹰隼一样锐利而冰冷,无声地扫视着巷口发生的血腥冲突,从阿豪暴起伤人到众人狼狈撤退,尽收眼底。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惊讶,也不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当阿豪护着奶奶转身撤退时,他的目光在阿豪紧绷的背影和林婆惊恐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移开,投向追赶的烂仔和殿后的大威,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点轻蔑的玩味。
就在阿豪他们即将冲过拐角,跑向更复杂的小巷时,一个玻璃汽水在地上炸开了!
一个喝了一半的汽水瓶,带着精准的角度,从那个年轻人所站方向,如同毒蛇吐信般猛地掷出!
它没有砸向追赶的烂仔,而是划过一个刁钻的弧线,狠狠地砸在了殿后的大威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