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打到咱这边了,要变天啦。”
这是县长葛保田亲口对他说的。
为弄清他接到的那个通知的虚实,王贵仁去了一趟县城。
在县城里,他见到了葛县长。
葛县长对他说完那句话后又长叹一口气,说:“我看兄弟你祖上留下来的那点儿家业,怕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县长葛保田的父亲葛戎臣与王贵仁的父亲王富坤同在冯玉祥部队里任过职。
中原大战时葛保田的父亲葛戎臣战死,王贵仁的父亲王富坤在世时,一首对葛家给予接济照顾,并出资供葛保田继续读书。
王富坤对这位同僚又是同乡的遗孤疼爱有加,对他也寄予了厚望。
葛保田长大后,王富坤帮他在县里谋了个差使。
日本鬼子侵略中国那阵子,王富坤参加了周口保卫战,被日军飞机扔下的炸弹炸得血肉横飞。
葛保田脑瓜活络,精明能干,王富坤去世后,竟能以叔侄名义借尸还魂,继续利用王富坤在官场中的故友旧交,左右逢源、巴结迎合,没过几年,便当上了淮阳县长。
葛保田人还算不错,没有忘本,知恩图报。
王贵仁的父亲去世后,两家关系不断。
作为一县之长,不管他在别人面前如何摆谱,如何装腔作势装神弄鬼,只是从来不在王贵仁面前显摆,和王贵仁每次见面时,也都表现得很是亲热,说话也家常地道。
这样,王贵仁才经常去县长葛保田家走动,俩人兄弟相称,上边有什么动静或什么要紧的事情,葛保田都会毫不保留地告诉他。
葛保田的话证实了王贵仁接到兑换金圆券的通知是真的,葛保田还告诉他说:“南京方面为缓解战时财政困难,弄了一个‘财政经济紧急令’,搞了个什么‘金圆券发行法’:禁止黄金、白银和外汇流通、买卖或持有,所有个人和法人拥有的黄金白银、外汇和法币都要在规定的时限内兑换为金圆券。
唉,这都是为了打仗呀!”
“可是,这个仗本不应该再打的。
鬼子撵走了,老百姓心里都想着要过几天安生的日子哩。”
王贵仁接过话来发了一句牢骚,便探出手来,托起紫色茶几上的那个青花瓷茶杯底托,拇指扣在碗沿上,将茶杯托到胸前,一手捏起碗盖,微微低下头,对着茶杯轻轻摇头吹了吹,吹开浮在水面上的毛尖儿,抿了一口茶水,又将茶杯轻轻放在茶几上。
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扬起左手,在太师椅扶手上“啪”地拍了一下,鼻孔里哼出了一口气,侧身望着葛县长,说:“不是兄弟我舍不得这点家财,实在是这仗打得太窝囊,太不应该。
听说国军队伍里跑了不少人,都不愿意干了。
要还是打鬼子,我情愿捐光全部家当,可眼下——,这分明是两弟兄打架,闹家窝子嘛。
唉!
要是南京方面能做些让步,毕竟——”王贵仁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有些话还是不说出来为好,道理大家都懂,只是无可奈何罢了。
“没办法呀,一寸山河一寸血。
共产党为那些穷人打天下,执意要定鼎中原,志在必争。”
葛保田叹道,他眼睛望着对面那个紫檀屏风上雕刻的一枝梅花,继续道:“如果说东北丢了问题还不大,可郑州、开封丢了,南京的老头子便坐不住了。
谁心里都明白,得中原者得天下,这己经是一个象征。
中原自古就是一块肥肉,王者必争之地。
最近济南又被共军攻破,南京方面急得己是热锅上的蚂蚁。
眼下咱们周边阜阳、太和、蚌埠、徐州、商丘都是兵营,两军对垒,陈兵百万哪,那架势,我看是要决一死战!”
说到这里,葛保田停顿下来,身子稍稍向王贵仁这边倾了倾,眼珠滴溜一转,颇有些神秘地笑了笑,问王贵仁:“大战在即,你知道国军的指挥官是谁吗?”
“我咋能知道哩?”
王贵仁摇摇头,笑道。
“哎——”,葛保田拖着嗓音绕了个弯,两个手指哒哒哒哒敲击着桌面,压低嗓音说:“就是那个刘峙呀——咱们河南省政府前主席,郑州绥靖公署主任——两年前因为赵锡田国军整编第三师被共军包了饺子,全军覆没被撤了职。”
“啊,就是他呀,怎么?
他又出山了?”
王贵仁虽偏安一隅,身在乡下,却能做到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对时局还是略有所闻的。
“嘿嘿——”葛保田笑道,“可不是咋的?
问题就在这里。
先是传言说老头子想让小诸葛白崇禧指挥,可人家不干哪。
没奈何,老头子只好起用了他刘峙。
可是这位老兄,虽说名头很大,号称五虎上将之首,却自中原大战之后就一首不太走运,常胜将军成了抗日期间的‘长腿将军’,打了败仗逃得快呀,很多人都不看好他。
有人私下嘲笑说什么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
偏偏在他就任徐州‘剿共’总司令第九天,就丢了开封。
你说怪也不怪?
这可是国军丢掉的第一个省会城市呀,能是个好兆头?
我看接下来的战事,也是凶多吉少,如今共军势如破竹,国军节节败退。
人心思定,真要改天换日了。
老弟,你我要心中有数,我这把县长的交椅,早己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的,咱们还是要早作打算的好。”
葛保田坐在王贵仁旁边另一把太师椅上,他身材略微有些发福,不过,笔挺的蓝色中山装显得人很精干。
此时,他两手正半握着放在小腹前,国字脸微微仰起,两眼眯成一条缝,见王贵仁听得很有兴致,他也很饶有兴致地向王贵仁畅谈他对时局的判断。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葛县长还暗示他把田地卖掉兑成现钱,想法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藏起来。
用葛保田的话说,有这些田产在手里将来都是祸害。
“老弟,切记: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至于你家里的事儿,过几天县里派人去走走过场,做做样子,也就算了。
你出去躲避两天,让他们找不到人,回来给我交差就行了。”
葛县长这样交代他。
王贵仁家是县里挂着号的财主,抗日初期,王贵仁的父亲王富坤捐出了一半的家业,以后每次上边儿摊派也都少不了他家。
而这次,王贵仁却极不情愿将家里的现银兑换成那个金圆券了。
从县里回来后,王贵仁马上行动起来。
卖地,贱卖,甚至是给钱就卖,仅用了两天时间,就将家里的田地全部卖给那些省吃俭用做梦都想有地种的人家了。
这里虽然是黄泛区,田地被黄河水浸泡了***,都变成了黑色的淤泥地,但视土地为命根子的人都抢着买了过去。
王贵仁仔细把昨天夜里的情景回忆了一遍,从他拉着那八个塞满金银珠宝古董的坛子出门,到寨子东南角那栋院子里,再到返回,检查整个过程有没有纰漏,有没有被人发现。
乡下人睡得早,王贵仁出门时,寨子里早己灯火全无。
深秋的夜晚,气温己经很低了,地面上、树上结了一层霜,脚踩在上面簌簌地响。
寨子里原本有值更巡夜的,但早己形同虚设,那巡夜的人只是在上半夜转了一两圈,到了下半夜,便跑回家里睡觉去了。
只是路过王文福家时,遇到王文福正上茅坑解手,听他憋着气问了一句:“谁啊?”
王贵仁答应了一声:“我。”
王文福像是听出来了他的声音,也就不吭声了。
王贵仁心想,这家伙应该不会怀疑他吧,但也说不好,两家有世仇,从不来往。
王文福和他是出了五服同宗近门的本家。
据说祖上天袓辈里为争坟地有了过节,从此两家互不来往,后辈人把辈分里的字也都改了。
按照辈分排,王文福的“文”字辈与他王贵仁的“贵”字是一个辈儿。
想到王文福,王贵仁心里发了毛,担心王文福会坏他的大事。
他开始有点不安起来,焦躁地在院子里踱着步。
这是一座二连进的宅第,从正房堂屋门口到二门刚好二十步,从二门经过过道再到大门也是二十步。
这座院子看来是住不成了,半年前他就打定主意在寨东南角买下了王富田家的一处小院子。
王富田的爹王老八生病,手里缺钱,就把那院宅子卖了。
那院宅子虽说是土房子,但总还有个不小的院子,万一现在这座宅子被征用了,全家也有个去处。
除此之外,他心里还有一个秘密,盘算着要将那院宅子作更深一层的用处。
“吃饭了!”
姚淑美从厨房里走出来,抬手抹掉包在头上的那条蓝色围巾,扭动着身子左右扑打着身上灰尘。
王贵仁望着妻子嘴角上那一道灶灰,心生怜爱。
今年才二十西岁的姚淑美,娘家富裕,祖上老太爷和王贵仁的老太爷同朝为官,又是同乡,两家世代交好,知根知底,双方父母做主,将她嫁与长她六岁的王贵仁。
姚淑美自小不用下厨,吃穿有人伺候,如今她竟然下厨做饭了。
“赶快吃饭,吃了饭去你姥爷家。”
王贵仁对正在玩耍的两个孩子喊道。
两个孩子听说要去姥爷家,就嘻嘻哈哈一蹦一跳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