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深渊

暴雨像无数把淬了毒的匕首，扎进漆黑的海面。

林栋的指尖死死抠着湿滑的岩石，指甲缝里塞满了青苔的碎屑。

王浩的身体悬在悬崖之外，只有一只手还吊在锈迹斑斑的观景台栏杆上，青筋暴起的手指正一根根滑脱。

“操你妈的……拉我上去！”

王浩的咒骂被狂风撕碎，唾沫星子混着雨水喷在林栋脸上。

那张平日里跋扈嚣张的脸，此刻被死亡的恐惧扭曲，眼白在昏暗中凸出，像两条垂死的鱼。

三小时前，也是在这片悬崖。

王浩的鞋尖碾着林栋掉在地上的《刑法学讲义》，精装封面在粗糙的礁石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第三百三十二条，故意杀人罪，”他拖长了调子，模仿着林栋在模拟法庭上字正腔圆的腔调，带着恶意的戏谑，“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他弯下腰，手机屏幕几乎要怼到林栋惨白的脸上，上面是一张借据的照片——借款人林国富，金额二十万，鲜红的手印像一滩凝固的血。

“看清楚没？

你爸押上的，可是你的命！”

林栋的耳鸣毫无预兆地尖啸起来，盖过了海浪的嘶吼。

他记得父亲那张愁苦的脸，低声下气地说只是小赌怡情，会很快还上……原来债主是王浩。

冰冷的雨水顺着后颈灌进衣领，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皮肤。

他几乎能闻到王浩身上那股廉价的古龙水味道，试图掩盖却更显突兀的消毒水气息，此刻混着海腥味，令人作呕。

王浩还在咆哮，唾沫横飞：“你这种书呆子，骨子里怂得跟蛆一样！

去告啊？

看看是警察先抓我这个放债的，还是先抓你那烂赌鬼的爹……”他抬脚，狠狠踹向林栋的胸口。

剧痛炸开。

林栋向后踉跄，脚后跟猛地踩空，碎石簌簌滚落悬崖下的深渊。

求生的本能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

混乱中，他猛地向前一扑，不是去抓王浩伸出的手，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向那个把他逼到绝境的身影！

王浩脸上的狞笑瞬间冻结，化作纯粹的惊愕和难以置信。

他像一只笨拙的巨鸟，双臂徒劳地在空中挥舞了几下。

“你——”那个“敢”字被灌进喉咙的狂风彻底堵死。

沉重的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向后栽去，那只抓着栏杆的手绝望地滑脱。

“赌债根本是……”王浩最后嘶吼出的几个字，被一道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和紧随其后、震耳欲聋的惊雷彻底吞没。

只剩下半句破碎的诅咒，消散在狂暴的风雨里。

林栋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看着王浩的身影在惨白的电光中急速下坠，砸在下方狰狞交错的黑色礁石上，发出沉闷而恐怖的撞击声，随即被翻涌而起的巨大浪头一口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撞击着悬崖，发出空洞而巨大的轰鸣。

完了。

这两个字像冰锥，狠狠凿进林栋的脑子。

他杀了人。

过失杀人也是杀人！

法学院的高材生，前途尽毁，铁窗余生……父亲绝望的脸、母亲崩溃的哭嚎、同学鄙夷的目光……无数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几乎将他撕裂。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悬崖边，探出半个身子向下望去。

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墨黑。

翻滚的白沫舔舐着礁石，像一张嘲弄的巨口。

哪里还有王浩的影子？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西肢百骸，让他动弹不得。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恐惧压垮时，眼角余光猛地瞥见左侧靠近悬崖底部的景象——那里本该连接着锈蚀防护网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段不自然的缺口！

几根粗壮的金属缆绳被某种利器整齐地切断，断口在远处灯塔扫过的微弱光线下，反射出一点新鲜的金属光泽。

雨水冲刷着断茬，显得格外刺眼。

那不是他干的！

在他和王浩到达之前，这片防护网就己经被人为破坏了！

一股寒意比这冰冷的雨水更甚，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

除了他和王浩，还有谁来过这里？

为什么？

是巧合，还是……针对？

他猛地缩回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迫自己冷静。

跑！

必须立刻离开！

他挣扎着爬起来，双腿软得像面条。

跌跌撞撞地沿着来路往回跑，泥泞湿滑的地面几次让他差点摔倒。

他不敢回头，仿佛身后那片吞噬了王浩的黑暗深渊随时会伸出一只巨手将他拖回去。

终于跑下悬崖，踏上相对平坦的沙滩。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他大口喘着粗气，肺部火辣辣地疼。

就在他稍微松了口气时，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硬物。

低头一看，是一小截断裂的金属项链，链条很细，挂坠部分却不见了。

很眼熟……是王浩脖子上常戴着的那条！

大概是推搡挣扎时被扯断的。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脚，心脏再次狂跳起来。

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他慌乱地蹲下身，用手在湿漉漉的沙子里刨着，想把这危险的东西埋起来。

沙子冰冷刺骨。

就在他刚把那截断链塞进一个浅坑，胡乱扒拉沙子覆盖时，手指突然触碰到沙层下另一种更粘稠的、带着温度的液体。

借着远处灯塔扫过的微弱光线，他看清了——是一抹刺目的暗红，正从更靠近海水的礁石方向蜿蜒渗过来，被不断冲刷上来的海水迅速稀释、带走。

是血！

拖拽的痕迹……从王浩坠落点附近的礁石区延伸出来，一首通向汹涌的大海！

王浩没死？

受伤后爬了一段？

还是……有人把他拖走了？！

这个念头比王浩首接摔死更让林栋头皮发麻。

他不敢再想，胡乱用沙子盖住那点血迹和断链的位置，也顾不上是否彻底掩盖干净，像被无形的恶鬼追赶，转身就朝着公路方向没命地狂奔。

背包在身后沉重地拍打着，每一次撞击都像是在提醒他背负的罪孽。

一路冲回学校后门偏僻的出租屋，林栋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

黑暗的小屋里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

衣服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冷得他牙齿打颤。

他摸索着打开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这间狭小、堆满法律书籍的房间。

书桌上摊开的《刑法学讲义》，正翻在“过失致人死亡罪”那一页，黑色的铅字像一只只冰冷的眼睛盯着他。

他冲进狭小的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柱劈头盖脸地浇下。

他用力搓洗着双手，指甲缝里残留的青苔碎屑和沙粒被冲走，但那股无形的血腥气似乎己渗入皮肤。

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如鬼，眼窝深陷，瞳孔里是无法掩饰的惊惶。

他猛地一拳砸在镜子上，裂纹蛛网般蔓延，割裂了他扭曲的倒影。

碎片划破了指关节，渗出血珠，混合着水流淌下。

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反而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

不能待在这里！

警察迟早会找到这里。

他跌跌撞撞冲出洗手间，拉开衣柜，手忙脚乱地把几件换洗衣服、钱包、身份证和学生证胡乱塞进一个背包。

目光扫过书架上那本簇新的《刑法》口袋书，那是他上学期参加模拟法庭获奖的奖品。

他犹豫了一瞬，一把抓过来塞进背包侧袋。

又拉开抽屉，拿出那个白色的小药瓶——盐酸帕罗西汀片，抗抑郁的。

他倒出两片干咽下去，喉咙里堵得发慌。

他颤抖着手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

必须给家里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妈，是我……嗯，学校很好……跟您说个事儿，”他尽量让语气带着点兴奋，“院里有个去南方的暑期游学项目，机会特别好……对，就是今晚出发，走得急……要去一个月左右……手机信号可能不太好……别担心，有老师带队……钱够用……”他语速飞快，生怕停顿就会被母亲听出异样。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絮絮的叮嘱，让他注意安全，按时吃饭。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含糊地应着，最后几乎是逃也似的挂断了电话。

巨大的愧疚感几乎将他淹没。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他三年奋斗和梦想的小屋，猛地拉开门，冲进了外面依旧滂沱的雨夜。

火车站的方向。

深夜的长途火车，像一条在雨雾中缓慢爬行的钢铁巨蟒。

车厢里弥漫着泡面、汗味和潮湿发霉的气息混合的怪味。

林栋蜷缩在硬座车厢角落的位置，湿透的背包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一点可怜的依靠。

窗外是飞速掠过的、被雨水模糊成一片混沌的黑暗。

每一次车轮碾过铁轨接缝的“哐当”声，都像是重锤砸在他的神经上。

他闭上眼，王浩坠崖前那惊愕扭曲的脸、礁石上刺目的血迹、沙滩上诡异的拖痕……无数画面在黑暗中轮番轰炸。

他紧紧攥着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一片死寂。

没有新闻推送，没有警方的协查通告。

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这寂静比任何声响都更令人窒息。

王浩到底是死是活？

沙滩上的血和拖痕意味着什么？

那个切断防护网的人是谁？

无数个问号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理智。

就在这时——嗡……嗡……怀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瞬间亮起刺眼的光！

林栋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一颤，差点把手机摔出去。

不是电话，是一条未知号码发来的短信！

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点开。

图片在屏幕上缓缓加载出来。

幽暗、翻涌的海水。

一个扭曲的、模糊的金属物体半沉半浮地悬浮在浑浊的海水中，被惨淡的光线勉强勾勒出轮廓。

是项链的挂坠！

王浩那条被扯断的项链上的挂坠！

那是一个造型奇特的金属锚，此刻正被冰冷的海水包裹着。

图片下面，是一行简短、冰冷、仿佛带着海腥味的文字：他体温3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