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剑隐录

寒雨如泣。

冰冷的雨水，不是滴落，而是倾泻，浓稠得仿佛天地都在淌泪。

它们砸在泥泞的土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将整个世界浸泡在一片绝望的铁灰色里。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杂着泥土被无数铁蹄反复践踏后翻出的土腥，被凛冽刺骨的北风卷着，在山林与断壁残垣间呜咽盘旋。

那声音，像是万千不得安息的亡魂在齐声悲鸣，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冷得彻骨。

刀剑撞击的锐响，短促凄厉的惨嚎，还有施暴者兴奋到变调的狞笑，在这片被血与火蹂躏过的废墟上空交织，穿透密集的雨幕，狠狠凿进一个蜷缩在陡峭江岸泥泞中的小小身影耳中。

九岁的玄昭死死趴在冰冷的泥水里，身体因极度的寒冷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

他几乎将整张脸都埋进了散发着腐败气味的湿泥中，只露出一双眼睛，透过被血污、雨水和泥浆糊住的睫毛缝隙，死死盯着不远处那座曾经灯火温暖、笑语喧阗的庭院。

那里，己成人间炼狱。

熟悉的身影在混乱的刀光剑影中扭曲、挣扎，然后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纷纷倒下。

每一次刺目的寒光闪过，都伴随着一声戛然而止的悲鸣，那是生命被强行掐断的声音。

雨水冲刷着地上的暗红，汇成一道道蜿蜒的小溪，流向低洼处，也流向玄昭趴伏的江岸。

“跑！

烬儿！

跑啊——！”

父亲那声嘶力竭、如同濒死野兽发出的最后咆哮，穿透重重雨幕，带着一种撕裂魂魄的决绝和绝望，狠狠撞入玄昭的脑海！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几乎是同时，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从背后袭来！

玄昭瘦小的身体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被狠狠搡了出去。

后背撞断几根低矮的灌木枝杈，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随即无可控制地顺着湿滑陡峭的坡岸翻滚而下。

尖锐的石块、断裂的荆棘无情地撕扯着他单薄的衣衫和稚嫩的皮肤，留下道道火辣辣的刺痛和蜿蜒的血痕。

然而，身体上的疼痛在此刻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心口那灭顶的绝望和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攥紧了他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沉重得如同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

“噗通！”

冰冷的江水瞬间没顶！

刺骨的寒意像千万根淬了毒的钢针，刹那间攫取了他所有的呼吸和力气。

更沉重的是他怀中死死抱着的那柄剑——父亲从不离身的、象征着家族荣耀与力量、此刻却从中断裂的漆黑重剑。

它不再是一件武器，而是一块绝望的墓碑，拖拽着他，无可挽回地向着漆黑、深不见底的江心沉去。

水压从西面八方挤压而来，沉闷的轰鸣在耳鼓内震荡。

意识在急速下沉的冰冷黑暗中迅速涣散、模糊。

混乱的碎片在眼前翻腾、旋转：父亲染血的衣角在火光中最后一次飘动，母亲温柔笑容被冲天烈焰无情吞噬的瞬间，庭院里那些朝夕相处的、鲜活的面孔上凝固的惊恐与不甘……还有手中这柄沉重、冰冷、断裂的剑柄，粗糙的纹理硌着他的掌心，成了他与那个被彻底碾碎、化为齑粉的世界唯一的、最后的联系。

就这样沉下去吧……沉下去……沉入这无边的黑暗与冰冷……黑暗温柔地拥抱上来，带着令人窒息的解脱诱惑。

……不知过了多久，是刹那，还是永恒？

一种奇异的、微弱的触感突然贴上了他冻得麻木、几乎失去知觉的嘴唇。

柔软，带着一丝微弱的、几乎要被刺骨江水吞噬殆尽的暖意。

那触感笨拙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撬开他僵硬紧闭的牙关，将一口带着清新水草气息的、微凉的空气渡了进来。

那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然而，就是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生机，却像一道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光束，猛地刺穿了无边的黑暗与死寂！

它撬动了他沉寂的肺腑，点燃了求生的本能。

紧接着，胸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毫无章法的按压。

力道小得可怜，对于一个沉入江底、浑身湿透、意识模糊的九岁男孩来说，几乎如同蚊蚋撼树。

但这微小的、坚持不懈的动作，却蕴含着一种令人心尖发颤的、近乎天真的固执，一下，又一下，固执地对抗着冰冷的死亡。

“咳……咳咳咳……呕——！”

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爆发出来！

冰冷的江水混杂着胃液和苦涩的血沫，不受控制地从玄昭的喉咙里呛涌而出。

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震得他胸腔剧痛，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被这股力量强行挤压出来。

他痛苦地弓起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成一团，抵御这突如其来的、几乎要将他再次撕裂的痛苦。

眼睛在剧痛和求生的本能驱使下，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细缝。

模糊晃动的视野里，最先撞入眼帘的，是一抹极其明亮、几乎灼痛他冰冷麻木视线的颜色——像初春枝头迎着料峭寒风绽放的第一朵桃花瓣，又似天边被晨曦点燃、撕破厚重阴云的第一缕霞光。

那抹鲜艳的粉色，在灰暗压抑的雨幕和浑浊翻涌的江水中，显得如此鲜活，如此不真实，带着一种蛮横的生命力。

他涣散的目光努力地聚焦。

那抹粉色原来是一件湿透了、沾满泥浆点子的小袄子，紧紧地裹在一个小小的身体上。

再往上，是一张凑得很近、近到能看清每一根湿漉漉睫毛的小脸。

头发被冰冷的江水浸透，凌乱地紧贴在光洁的额角和冻得发白的小脸上，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微微颤抖着，显然也冻得不轻。

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像最晴朗的夜空中坠落了漫天星辰，又像蕴藏着两簇最纯净、最温暖的火焰。

此刻，这双盛满了紧张、担忧和一种巨大成就感的小鹿般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紧紧地盯着他。

成功了！

她还活着！

他好像……活过来了？

“爹爹！

爹爹！

快看！

他活过来了！

我捡到的人活过来了！”

小女孩猛地抬起头，朝着岸上某个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呼喊起来。

清脆的童音如同林间最悦耳的鸟鸣，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和邀功般的纯粹雀跃，硬生生穿透了哗哗的雨声和江水的呜咽。

玄昭的意识依旧在冰冷与混沌的边界沉浮，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水，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撕裂般的剧痛。

他只能极其虚弱地转动眼珠，模糊地看到岸上有几个高大的人影正焦急地、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泥泞的坡岸上跑下来，其中似乎有人急切地回应着什么，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模糊不清。

他感觉自己冻僵的身体被几双温暖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有人试图掰开他那只依旧死死抱着怀中冰冷断剑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冻得僵硬如铁的小手。

“别动他的剑！”

一个略显苍老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及时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这孩子……煞气侵体，执念太深！

这剑是他的命根子！

先救人！

把人弄上来再说！”

最终，玄昭被一双格外宽厚温暖、带着厚茧的大手稳稳地抱了起来，彻底离开了那吞噬一切的冰冷江水。

在彻底陷入温暖的黑暗昏迷之前，他最后残存的模糊意识捕捉到的画面，是那个穿着粉袄、像一团明亮小火苗般的小女孩，紧紧跟在大人们的腿边，一步不离。

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始终牢牢地、关切地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仿佛他是她刚刚从江神手中抢回来的最珍贵的宝贝。

一只沾着泥点的小手，甚至下意识地、紧紧地攥住了他湿透冰冷衣袍的衣角，仿佛生怕一松手，他又会沉入那无边的黑暗中去。

……温暖。

干燥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包裹着他。

意识如同沉在深水中的浮标，一点点被拉扯着，缓慢地、艰难地浮向水面。

身下是硬邦邦的触感，是木板床。

盖在身上的被子厚实却粗糙，摩擦着皮肤有些微刺感，但隔绝了外界的寒冷。

空气里弥漫着柴火在灶膛里燃烧时特有的、令人安心的烟味，还有一股浓烈的、带着清苦气息的草药香。

在这略显苦涩的味道之下，隐隐约约，似乎还飘荡着一丝温暖的、谷物熬煮的香气。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

玄昭极其费力地、一点一点掀开眼帘。

光线有些刺目。

他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周遭。

这是一间极其简陋但收拾得异常干净的土屋。

墙壁是粗糙的黄泥抹平的，带着自然的纹理和泥土的气息。

屋顶铺着厚厚的、金黄色的茅草，看着就让人感到厚实和温暖。

一扇小小的木窗半开着，窗棂是简单的木条。

窗外，肆虐的暴雨不知何时己经停了，明媚的阳光穿透云层，透过窗棂照射进来，在泥土地上投下温暖而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充满了雨后特有的清新湿润感。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如同微弱的电流，窜过他疲惫不堪的身体。

就在这时，一个充满了惊喜、如同清泉叮咚般的声音，在他床边很近的地方响了起来：“呀！

你醒啦？”

玄昭艰难地、有些迟钝地循着声音，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去。

一张洗干净了、白白净净、带着健康红晕的小脸，蓦地闯入他还有些模糊的视野。

湿漉漉的头发己经干了，蓬松柔软，被精心地梳成了两个乖巧可爱的小鬏鬏，用红色的头绳系着，俏皮地翘在脑袋两边。

那双眼睛，那双在冰冷江水中如同星辰般撞入他黑暗世界的眼睛，此刻更是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喜悦，像两汪清澈见底的泉水，倒映着他此刻苍白虚弱的模样。

正是那个粉衣如桃的女孩。

她似乎一首守在床边，此刻见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小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比窗外阳光还要明媚灿烂的笑容，随即猛地扭头，朝着屋外欢快地大喊：“爹爹！

阿娘！

快来呀！

他醒了！

他真的醒啦！”

那清脆的、充满生机的声音，像一道温暖的阳光，彻底驱散了玄昭心中残留的最后一丝寒江死气，也清晰地烙印在了他劫后余生的生命里。

她叫——苏桃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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